“其二,耶律阿保机来投,幽州刘仁恭自顾不暇,李克用已失北面强援。而南方的淮南杨行密已死,其子杨渥年轻,内部不稳。西边的李茂贞、王建,首鼠两端,不足为虑。我大梁可倾主力而无后顾之忧。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此乃出兵之时。”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敬翔的目光也移向了地图上的潞州:“去岁兵败,非战之罪,实乃李克用背刺。此仇不报,不但陛下心中意难平,三军将士心中也憋着一口气。”
“所谓‘哀兵必胜’,若能一战夺回潞州,则全军士气可用,一鼓作气,可定河东,此乃出兵之利。”
敬翔的话,有理有据,将出兵的政治意义、战略时机和军队士气都分析得明明白白,让原本有些狂热的气氛沉淀了下来。
李振顺势补充道:“敬学士所言,乃谋国之言。然臣以为,此战不但要胜,更要诛心。”
“李克用一介沙陀胡人,自诩李唐宗室,不过是沐猴而冠。此战,不但要胜,还要大胜,要将河东打成一片白地,杀得他人头滚滚,杀的他血流成河!”
“要让天下所有心存侥幸的藩镇都看看,与陛下为敌,是何下场!”
“臣以为,此战之后,河东之地,当再无沙陀人!”
这番话,说得殿内寒气大盛,连庞师古这等悍将都觉得后背发凉。
这张文蔚等一众文臣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暗自庆幸自己投降得早。
但朱温却听得极为受用,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说得好!”
他缓缓起身,赤着脚走到舆图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整个河东之地都笼罩其中。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那股压抑已久的恨意从骨子里渗出。
“朕这一生,最恨的便是那独眼龙。”
“去岁在幽州,眼看就要成了,却被李鸦儿这独眼龙给搅了局!朕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舆图上“潞州”的位置!
“此仇不报,朕睡不安寝,食不甘味!”
“朕刚登基,顺天应人。这新朝,需要一场大胜来告诉天下人,谁才是天命所归!”
朱温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字字铿锵。
“扫平河东,活捉李克用,就是最好的祭旗之物!”
“此战,朕要让天下人都睁大眼睛看看,这中原,到底谁说了算!”
这番话,让殿内所有将领的血都彻底烧了起来,纷纷跪地请命。
“陛下!末将愿为前驱,为陛下踏平潞州城!”
“陛下,末将请战!”
朱温看着麾下这群饿狼般的骄兵悍将,胸中的豪情被彻底引爆。
他大手一挥,声如雷震。
“都给朕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始点将。
牛存节、张归霸三兄弟等人个个昂首挺胸,眼中满是期待。
然而,朱温的心中,却在权衡着另外两个名字。
葛从周,杨师厚。
此二人,一奇一正,一如风火,一如山林,乃是他麾下最强的两员大将,也是他能扫平中原,压着李克用打了这么多年的最大底气。
朱温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葛从周。
葛从周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沉稳,但朱温却能从他那微微有些苍白的嘴唇和偶尔抑制不住的低咳中,看出他身体的外强中干。
用不了。
朱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当初在镇州城下,葛从周为救自己,胸口中了一箭,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
这些年南征北战,旧伤反复,早已掏空了这员猛将的身体。
去岁冬日又染了风寒,如今卧病在床,每日汤药不断,能站在这里议事,已是强撑。
朱温心中闪过一丝惋惜,随即又被帝王的冷酷所取代。
用不了的刀,便是废铁。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右金吾卫上将军,杨师厚。
杨师厚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
他没有像牛存节那样咋咋呼呼,也没有像葛从周那样出言献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朱温看着他,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杨师厚,他有些不敢用了。
杨师厚正值壮年,军中威望如日中天,且功劳实在太大。
去岁他率兵横扫魏博,平定百年骄藩,其功绩已经有些封无可封的味道了。
魏博是什么地方?
自安史之乱以来,便桀骜不驯,连唐朝中央最鼎盛时都无可奈何,尽管去岁近半牙兵被他用计调到幽州,又有罗绍威里应外合,可剩下的牙兵也不可小觑,却被杨师厚短短数月荡平。
若是此番再让他立下攻取河东的盖世奇功,那该如何封赏?
封无可封,便只能封王。
一个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又非朱氏宗亲的异姓王……
朱温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汉初韩信、英布的下场。
他自己便是靠着军功篡位上的台,自然对这种事,比任何人都敏感,比任何人都忌惮。
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麾下,再出现一个“朱温”。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梁王、魏王,而是大梁天子,作为皇帝,需要考虑的东西比以往要多太多了。
平衡!
朝堂要平衡,派系要平衡,将帅也要平衡。
在心中权衡了许久,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左金吾卫上将军,康怀贞。
康怀贞也是一员宿将,忠心耿耿,用兵虽无甚出彩之处,却也中规中矩,从无大败。
最重要的是,他为人低调,从不结党,威望和资历,都远不及杨师厚。
用他,朱温放心。
打定了主意,朱温不再犹豫,朗声下令。
“传朕旨意,以左金吾卫上将军康怀贞,为潞州行营招讨使,统兵八万,征召民夫十二万,号二十万大军,即日开赴河阳,夺回潞州!”
此令一出,殿内瞬间一静。
牛存节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质疑皇帝的决定。
张归霸等人也是一脸错愕。
杨师厚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察的黯然,他缓缓垂下眼帘,将那丝情绪掩盖了下去。
而被点到名的康怀贞,则是又惊又喜,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天大的功劳会砸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出列,大礼参拜:“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踏平潞州!”
朱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再命右金吾卫上将军杨师厚,留守东都,总领京城防务,确保大军出征之后,京畿万无一失!”
将最能打的杨师厚留在京城看家,而让能力平平的康怀贞去啃潞州这块硬骨头。
帝王,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胜利,而是自己的位子是否稳固。
至于能不能打下潞州……
八万精锐对阵潞州最多不过三万的守军,优势在我!
康怀贞再不济,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朱温冷笑着,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他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亲临前线,接受康怀贞献上的潞州城,然后大军席卷太原,将李克用那老瞎子像狗一样牵到自己面前的场景了。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河东,太原。
晋王府,前厅。
与洛阳皇宫的豪奢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朴素而实用。
没有精美的雕梁画栋,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磨得发亮的青石地砖。
墙上挂着刀剑弓弩,角落里摆着沉重的石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挥之不去的铁锈气息。
李克用端坐在主位之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那只在战场上被流矢射瞎的左眼,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眼眶,被一道狰狞的刀疤贯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头受了伤的独眼猛虎。
虽然疲惫,却依旧凶悍。
他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整个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他少时便随父亲征战,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
如今年老体衰,那些潜伏在身体里的暗疾,如同索命的恶鬼,开始疯狂地反噬他这副曾经强悍无比的身躯。
而在他的下方,则分列着十数名气度不凡的将领。
为首的,正是他的长子,李存勖。
他年方二十余岁,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着一袭白色战袍,腰悬宝剑,整个人如同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英气逼人。
在他身侧,则是李嗣源、李嗣昭、符存审、李存信等一众义子。
这些人,便是后世演义小说中,名震天下的“十三太保”。
他们虽然姓氏不同,却情同手足,共同构成了河东集团最坚实的核心。
李存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沉稳。
“父亲,安插在洛阳的探子传来密报,耶律阿保机的使节,已于五日前抵达洛阳,并与朱温那逆贼相谈甚欢。朱温当庭册封阿保机为‘契丹王’。”
“咳……咳咳……”
听到这个消息,李克用情绪激动,刚刚平复下去的咳嗽再次剧烈地爆发起来。
他涨红了脸,一手死死按住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义父!”
“大帅!”
见状,众人纷纷围了上来,满脸关切,劝他保重身体。
李存勖连忙上前,轻轻拍打着父亲的后背,为他顺气。
过了好半晌,李克用才终于平息了剧烈的咳嗽。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接过侍卫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才喘着粗气道。
“好……好一个耶律阿保机!当初在上党,他与我杀白马、宰乌牛,对天盟誓,结为兄弟。”
“誓词言犹在耳,他竟转头去舔朱三那逆贼的屁股!”
他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案几上,茶水溅出,独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怒火。
“果然,这些草原上的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没有一个能信得过!”
他骂耶律阿保机是“蛮夷”,包括李存勖在内的一众义子们,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纷纷出言附和。
只因李克用虽是沙陀人,却一直以大唐子民自居,更是因镇压黄巢有功,被僖宗皇帝亲赐国姓“李”,入了李唐宗室的族谱。
在他心中,自己是忠于李唐的晋王,而朱温,是篡国的逆贼。
这时,身形瘦小却精悍沉毅的老二李嗣昭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地问道:“义父,前几日蜀中王建派人送来檄文,言辞恳切,痛斥朱温篡逆之罪,欲联合我等天下忠义之士,共讨国贼。”
“我们是否可以联合王建、凤翔的李茂贞等人,一同对抗朱梁?”
他的话音刚落,李存勖便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二哥此言差矣。”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
“王建此人,早年不过是贩私盐的屠夫,亦是乱臣贼子,只不过有贼心没贼胆罢了。他占据富庶的西川,却不思进取,只想关起门来当土皇帝。”
“此番上蹿下跳,看似为我大唐奔走呼号,实则不过是想效仿昔日讨董的袁绍,沽名钓誉,当那劳什子的盟主,把我们当枪使罢了。”
“我等若与此等人为伍,岂不是自降身份?徒乱军心!”
李克用欣慰地点了点头,独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亚子说得对。”
“王建此等跳梁小丑,不必理会。这天下,能与朱三掰手腕的,只有我李克用!”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嗣源,上前一步。
李嗣源在众义子中年纪最长,为人沉稳,谋略过人,在军中威望极高,仅次于李克用。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义父,朱温刚刚篡位称帝,根基未稳,急需一场大胜,来稳定民心,巩固帝位。”
“此番他又与耶律阿保机结盟,幽州刘仁恭自顾不暇,我河东北面再无强援。所以,孩儿以为,朱温近期,必会对潞州用兵。”
李存勖闻言,立刻表示赞同。
“大哥所言极是!父亲,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他走到厅中的巨大沙盘前,指着潞州的位置,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这个沙盘,是李克用命人耗费巨资,依据最精确的舆图和斥候的实地勘察制作而成,河东乃至中原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无不毕现。
“潞州乃我河东门户,北连太原,南扼河洛,其战略地位无可替代,绝不容有失!”
“我建议,立刻传信给镇守潞州的周德威将军,让他加固城防,坚壁清野,将城外所有村庄的百姓和粮草,尽数迁入城中!”
“同时,命辽州、沁州的守军,做好随时支援潞州的准备。朱温大军若来,必然会分兵攻打这两处,以作牵制。”
“只要我们守住潞州,耗尽朱温大军的锐气和粮草,待其师老兵疲,便是我军反击之时!”
李存勖越说越兴奋,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李克用的底牌,是沙陀骑兵。
骑兵来去如风,乃是防守反击的最强利器。
李克用静静地听着儿子们的分析,看着沙盘前那两个英姿勃发的身影,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锐气如火,他那双浑浊的独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光彩。
他知道,自己老了,打不动了。
这副残破的身躯,或许撑不了多久。
但河东的未来,还有希望。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依亚子和嗣源之策,速速去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儿子和义子,沉声道。
“朱温篡唐,人神共愤!我李克用受大唐三朝恩典,此生唯有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传我将令,全军备战!朱温若来,便让他知道,我河东的汉子,没有一个是孬种!”
“是!”
满堂将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一股惨烈而决绝的气势,在这座朴素的王府中,悄然凝聚。
一场决定天下未来走向的大战,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