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1 / 2)

天祐四年,正月。

洛阳的雪还未化尽,坊间的积雪被往来巡逻的梁军士卒踩得又脏又硬,融化的雪水混着泥土,让整座城市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与肮脏。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仿佛已经渗入了城墙的每一块砖石,成为了这座古都洗不掉的底色。

前唐旧臣,如今的大梁光禄寺少卿魏箴,裹紧了身上并不怎么厚实的官袍,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往皇城的泥泞道路上。

官袍是新发的,料子粗糙,针脚疏松,远不如前唐时密织的锦缎那般温润贴身。

这新朝,就像这身官袍,看似光鲜,内里却处处透着草创的简陋与不适。

他是前唐的进士,半生所学皆是“忠君报国”。

可如今,君已非君,国已非国。

他看着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门扉,门板上还残留着去年春节贴上的桃符,只是颜色早已褪尽,变得灰败不堪。

他仿佛能感受到门后一双双惊恐而麻木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就在昨天,他亲眼看到一队巡街的梁军士卒,因为一个卖炊饼的老翁躲闪不及,撞了为首的队正一下,便将那老翁的摊子整个掀翻,滚烫的炭火与面饼撒了一地。

队正还不解气,一脚将老翁踹倒在地,任由他在泥水里哀嚎,随后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嫌老翁的骨头硌脚。

那队正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朱”字。

周围的百姓,没有一个敢上前搀扶,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凶神恶煞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魏箴当时就站在不远处,他将头埋得更低,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与无力。

这还是那个万国来朝,恢弘大气的神都洛阳吗?

坊间瓦舍曾夜夜笙歌,曲江池畔曾处处名士风流。

而今,只剩下野兽在街头咆哮。

不,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

正月十六,朱温于太极殿篡唐称帝,建国号“大梁”,改元“开平”。

那个曾光耀整个亚洲,号令四海八荒的大唐,在挺过了武周代唐、挺过了安史之乱、也挺过了国都六陷天子九迁之后,终究还是没能挺过这个春天。

它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

禅让大典上,那位年仅十七岁的末代皇帝李柷,在朱温如山岳般沉重的目光逼视下,双手颤抖地捧着传国玉玺,脸色惨白如纸。

魏箴站在百官的末列,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

那些须发皆白的前唐老臣,在叩拜新君时,将头深深埋在朝笏之后,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恐惧,还是什么。

他甚至看到一位相熟的、素来以风骨著称的御史,在叩首时,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时。

已是满面泪痕,混着额角的血迹,状若疯癫。

可对于洛阳城里的百姓而言,换个皇帝,似乎没什么不同。

坊门依旧在日落时分轰然关闭,沉重的门闩落下,发出的巨响是这座囚笼里唯一的钟声。

街上依旧萧条,只是巡街的兵卒换了一身旗号,变得更加凶神恶煞。

他们看人的眼神,不再是过去官军那种麻木的漠然,而是一种饿狼看到羔羊时的、不加掩饰的贪婪。

偶尔有喝醉了的梁军老卒,会当街拖走姿色尚可的妇人,在里坊的角落里肆意施暴。

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哀求,换来的往往只是更响亮的耳光和更放肆的狂笑。

“老子们跟着陛下打天下,睡你婆娘是看得起你!”

这是他们最常说的话。

无人敢管。

坊正和里长们躲在家里,把头埋进冰冷的被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新生的“大梁”,是用刀和血浇筑起来的。

它的根基,便是这群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骄兵悍将。

这些人,就是王法。

魏箴走到皇城门下,抬头看去,城楼上“大唐”的旗帜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绘着猛虎图样的大梁军旗。

那猛虎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噬天地。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人流,走进了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宫城。

或许,当年那个名为黄巢的落魄士子,在长安城写下“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时,李唐的国祚就已经死了。

只是到了今天,才由朱温亲手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开年便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注定这一年平静不了。

果不其然。

朱温建元称帝刚过十日,北地草原,契丹八部推选出了新的共主,耶律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此人,野心勃勃。

他整合部落、统一文字、改革律法,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扎实。

他很清楚,新生的契丹要想崛起,就必须先解决掉身边最大的威胁——幽州节度使,刘仁恭。

他坐上可汗之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使南下,前往洛阳觐见朱温。

他需要朱温这个新生的中原王朝,替他牵制盘踞幽州的刘仁恭。

如此,他才能腾出手来,去征服北方那些更桀骜不驯的部族。

比如室韦、奚人,甚至是更远方的鞑靼。

别看后世的辽国能压着宋朝打,可在这会儿,契丹还没成气候。

幽州节度使刘仁恭,就足够让他喝一壶的。

刘仁恭此人,为人残暴,治军却有一套,他手下的幽州军,常年与塞外各族作战,彪悍异常,人称“燕兵”。

遥辇钦德在世时,多次南下劫掠,结果被刘仁恭率领的幽州铁骑打得哭爹喊娘,甚至一度连塞上草原都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最后只能割让五千匹战马求和,才换来草场过冬。

那场大火,至今仍是契丹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耶律阿保机显然比前任更聪明。

他很清楚,想收拾刘仁恭,最好的办法不是自己硬上,而是借刀杀人。

而朱温,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这个消息,让刚刚坐上龙椅的朱温,心情好到了极点。

他也需要一头北方的饿狼,去咬住刘仁恭的后腿,好让自己能空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去收拾那个斗了大半辈子的死对头。

河东,李克用。

太极殿。

昔日李唐皇室议政之所,如今已被重新修葺。

殿内的陈设极尽奢华,但那份沿袭了数百年的雍容与典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压迫感的豪奢。

殿中立柱尽皆包上赤金,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猩红地毯,巨大的铜兽香炉里,焚烧着最名贵的龙涎香,浓郁的香气却压不住殿内将帅们身上那股浓烈的汗味与煞气。

朱温身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龙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大马金刀地端坐于那张他梦寐以求的龙椅之上。

自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提出五德终始说之后,便一直大行其道,成为各朝各代的主流。

隋朝为火德,尚红色。

唐朝承袭隋朝,火生土,因而为土德,所以尚黄色。

朱温本来是不信这些,但架不住李振、敬翔以及满朝文武深信不疑,所以登基之后,便定下基调,大梁承袭前唐,土生金,为金德,尚白。

龙袍的做工极为精细,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但穿在他那粗壮魁梧的身躯上,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仿佛是猛虎披上了锦缎,锦缎下的肌肉随时会贲张开裂。

龙椅冰冷而坚硬,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俯瞰着阶下乌压压的文武百官。

这些人里,有随他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草莽兄弟,如张归霸、牛存节

等。

如今一个个穿上了锦袍,人模狗样地站在武将前列,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骄横。

也有前唐留下来的世家大族,如宰相张文蔚、御史大夫薛贻矩,此刻身着朝服,战战兢兢地立于文臣队中,脸色比纸还白。

他们或敬或畏,或谄媚或恐惧,但无一例外,都得向他叩首。

这滋味,让他通体舒泰。

朱温清了清嗓子,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回响。

“宣,契丹使节觐见!”

宦官尖细的唱喏声层层传递下去。

片刻后,一名髡发左衽、身着皮袍的契丹汉子,在鸿胪寺卿的引领下,大步走入殿中。

他身材高大,肩宽背阔,古铜色的面容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如同草原上的鹰,锐利而警惕。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厚重的皮靴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面对这满朝文武和高踞龙椅之上的新朝皇帝,没有丝毫的局促与畏惧,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过梁上的雕龙与阶下的群臣。

他的目光在那些身穿华服、神情倨傲的梁军将领身上短暂停留,又掠过那些面色苍白、垂首而立的文臣,最后,才定格在龙椅上的朱温身上。

他没有下跪,只是依着草原的规矩,右手抚胸,微微躬身。

“契丹国使臣,参见大梁皇帝陛下。”

“我主新任可汗耶律阿保机,特遣小臣前来,献上战马三百匹,美玉十对,愿与大梁永结兄弟之盟,共安北疆!”

那使节不卑不亢,嗓门洪亮,汉话说得竟然十分流利,带着一点北地口音,但字正腔圆,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三百匹战马,对于刚刚经历连年大战、马匹损耗严重的中原王朝而言,是一份厚礼。

朱温闻言,发出一阵极其畅快的笑声,笑声在梁柱间回荡,震得殿上所有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一些胆小的文官甚至被这笑声吓得身子一颤。

“好!好一个耶律阿保机!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朱温从龙椅上微微探出身子,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你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朕领了!”

“而且,朕不但允了这盟约,还要加封他为‘契丹王’。往后,但凡他有所需,我大梁,就是他最硬的靠山!”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天朝上国的气派十足。

阶下的首席谋主、崇政院使敬翔与另一位心腹李振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皇帝这手远交近攻,愈发纯熟了。

一个虚名王爵,便换来一个能在北疆牵制刘仁恭的强援,这笔买卖,血赚。

更重要的是,此举在政治上意义重大。

大梁新立,便有四夷来朝,这本身就是对皇权合法性的最好背书。

打发了心满意足的契丹使节,朱温又象征性地处理了几件无关痛痒的政务,便挥手屏退了多数官员。

很快,偌大的太极殿内,只剩下以宰相张文蔚、崇政院使敬翔、李振为首的寥寥数名文臣。

以及葛从周、杨师厚、康怀贞等一众心腹将帅。

这些人,才是他朱温从黄巢军中一路杀伐,最终夺下这天下的真正班底。

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朱温不紧不慢的脱下了脚上的云龙靴,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金砖上,来回走了两步,似乎这样更能让他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权力感。

他早年赤贫,即便如今做了皇帝,也改不掉一些草莽习气。

等到朱温重新坐回龙椅,姿态随意了许多,一只脚甚至盘了起来,那股属于草莽枭雄的本色,再也懒得掩饰。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上。那舆图是新画的,上面详细标注了天下各路藩镇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色彩斑斓。

他的手指,隔空重重地戳在了河东的位置。

“耶律阿保机派人来,想跟朕结盟。诸位说说,这事儿怎么看?”

虽然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却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他喜欢看手下这群人为他出谋划策,争先恐后的模样。

宰相张文蔚,这位前唐的旧臣,如今的新朝新贵,立刻心领神会。

他知道,这是皇帝给他的机会,让他这个“外人”表忠心。

他满面红光,第一个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乃天助大梁。契丹人骁勇,有他们在北面盯着,幽州刘仁恭便不敢乱动。”

“刘仁恭不动,则河东李克用便失其北面屏障,如断一臂。”

“我大梁正可趁此良机,整合大军,一举扫平河东,毕其功于一役!”

“此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

他说话引经据典,四平八稳,既捧了皇帝,又点明了战略,滴水不漏,尽显一个老牌政客的圆滑。

但张文蔚的话音刚落,一道粗豪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右千牛卫上将军牛存节“噌”地一声出列,他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盔甲下的肌肉贲张,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性情骄狂,勇冠三军,最烦文官们这套弯弯绕绕。

“陛下,还商议个什么,张相公说得都对,但太慢了。”

“咬文嚼字的,听得俺脑仁疼,李鸦儿那独眼龙,末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去年在潞州,若不是他背后捅刀子,刘仁恭那老匹夫的脑袋早被咱们挂在幽州城头了!”

他拍着胸脯吼道,唾沫星子横飞:“请给末将五万兵马,不,三万就够。末将立下军令状,不出三月,必取太原,将他的人头献于阙下!”

“什么沙陀铁骑,在末将的龙骧军面前,就是一群土鸡瓦狗!”

庞师古这番狂言,立刻引得殿内一众武将热血上涌,纷纷附和。

“庞将军说得对,打他娘的!”

“末将愿为先锋!”

“陛下,跟河东打了这么多年,早该做个了断了!”

朱温看着殿下这群嗷嗷叫的战狼,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股劲,这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骄狂之气!

然而,右龙虎军统军葛从周却沉稳得多。

他此刻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强压着喉间的痒意,没有像庞师古那样跳出来,只是上前一步,声音瓮声瓮气,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陛下,庞将军勇则勇矣,但河东军战力不可小觑。李克用麾下沙陀铁骑,来去如风,极为悍勇,其麾下义子更是个个能征善战。”

“尤其是李存勖、李嗣源二人,皆是万人敌。我军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依末将之见,当先取潞州,将这颗钉子拔掉,稳固根基,再图太原,方为上策。”

葛从周和牛存节都是朱温麾下最能打的将领,但一个骄狂冒进,一个沉稳持重,此刻的发言,尽显二人本色。

牛存节听了,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老成持重,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葛从周听见。

葛从周面不改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有听见。

朱温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了敬翔。

他最倚重的智囊。

崇政院使敬翔神色平静,缓步出列,对着朱温深揖一礼。

“陛下,两位将军所言皆有其理。庞将军言其势,葛将军言其法,二者并不相悖。臣以为,出兵河东,正在此时。”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其一,我大梁新立,陛下新登大宝,正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慑服天下,巩固国基。环视宇内,李克用自诩唐臣,沿用天祐年号,乃天下头号逆贼,拿他祭旗,最是合适不过。此乃出兵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