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寒风刺骨。
皖南的山峦褪尽了所有斑斓的色彩,只剩下枯黄与灰黑,铺陈开来,便是一幅巨大的水墨残卷,透着无尽的萧瑟与沉寂。
随着杨吴大军主力如丧家之犬般仓皇北撤,被派往宣州袭扰、练兵的风、林二军,也终于结束了他们长达两个多月的喋血征程,尽数凯旋,撤回歙州。
此番出征,折损了三百余名袍泽。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可能因此而破碎的家庭。
但战争,从来都是用死亡来浇灌成长的。
活下来的人,眼神里再也看不到一丝新兵的青涩与茫然。
他们的目光不再闪躲,带着一种让常人不敢对视的沉重与坚硬。
那是血与火反复淬炼后,才有的杀意。
他们是见了血、杀了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真正懂得如何在战场上活下去的精兵。
而收获,也远不止于此。
数千石从敌人手中夺来的粮食,被一车车运回歙州,堆满了刚刚建成的官仓,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多了一份最实在的底气。
刘靖从不是一个吝啬的主君。
他深知,士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刀枪铠甲都更加重要。
当晚,城外大营,接风宴的篝火烧得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数十堆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冲天火光将整个营地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冬夜砭人肌骨的严寒。
火焰之上,架着数十口足以容纳数人共浴的巨大铁釜。
釜中,是翻滚着浓稠油花的肉羹,大块的猪肉和羊肉在沸腾的汤汁里沉浮,与切成滚刀块的芜菁一同被炖得糜烂。
一股混杂着肉脂、香料与柴火的浓烈气味,随着蒸腾的白气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了整个营地的上空。
一旁的木案上,烤得焦黄的粟米饼堆积如山,质地粗粝,却散发着朴实的谷物香气。
几个伙夫正合力抬着半人高的大陶瓮,将温热的浊酒一勺勺地舀出来,倒入兵卒们早已磕碰出无数缺口的陶碗之中。
归来的士卒们围着铁釜,人声鼎沸,他们用随身的匕首插起大块的肉就往嘴里塞,顾不得滚烫,烫得龇牙咧嘴却又满脸幸福。
再撕下一大块粟米饼,蘸着滚烫油亮的肉汤,三两口便吞下肚去。
一碗粗劣的浊酒下肚,便能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所有寒意与疲惫,只剩下最纯粹的饱足与快活。
归来的风、林二军将士们,脱去了沉重的甲胄,换上了干净的布衣,吹嘘着自己在战场上如何用新发的擘张弩射穿敌人的喉咙,如何用钩镰枪将敌骑拖下马背,笑声、骂声、歌声混杂在一起。
高台上,刘靖端着一碗酒,并未多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激动与酒精而涨红的脸,扫过那些缺了耳朵、断了胳膊,却依旧在放声大笑的伤兵。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讲述什么家国大义,也没有描绘什么宏伟蓝图。
他只是猛地一挥手。
“赏!”
一个字,砸在喧嚣的营地里,竟瞬间压下了所有鼎沸人声。
话音刚落,一百余名身材魁梧的玄山都牙兵,抬着数口无比沉重的木箱,踏着整齐划一、如同擂鼓般的步伐走上高台。
砰!砰!砰!
箱盖被猛地掀开,那沉闷的撞击声在喧闹的营地里竟是如此清晰。
哗啦——!
是铜钱!
是白花花的银裸子!
满满数箱的铜钱与银锭,在冲天的火光下,反射出一种能让所有男人为之疯狂的光泽!
那一瞬间,整个大营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光芒点燃了!
“凡此战立功者,当场发放赏钱!”
“军中书记何在?上前来,念名,唱功!”
一名书吏应声而出,展开手中的功劳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风字营,队正李四,斩首三级,赏钱十二贯!”
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狂喜着冲上台,当着所有人的面,从书吏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一大串铜钱,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刘靖的方向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林字营,新兵张三娃,阵前射杀敌军校尉一名,虽力竭战死,其功不没!赏其家属白银十两,田五亩,其子入官学,束脩全免!”
此言一出,台下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欢呼!
士兵战死有抚恤,这大伙都知道,可他娘的那点抚恤金也就意思意思,层层盘剥下来,到阵亡将士家眷手中,还不够塞牙缝的。
可眼下不同,刺史这抚恤,何止是丰厚,简直是让阵亡将士的家眷衣食无忧了。
死了都有如此重赏,这让那些还活着的士兵,如何能不眼红?
如何能不拼命?
新兵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赏钱,看着那些领赏袍泽脸上毫不掩饰的狂喜,呼吸都变得粗重,双眼赤红,恨不得现在就提刀冲回战场,再砍他个七进七出!
而营地的角落里,被特许参加宴席的三百余名魏博牙兵,则死死地攥着手中的酒碗。
碗沿的劣质陶土,硌得他们掌心生疼,但他们却浑然不觉。
他们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眼神里的情绪,比他们逃亡路上喝过的泥水还要复杂。
当初,他们跟着罗绍威在修罗场般的北方血战,九死一生,换来的是什么?
是背叛,是家破人亡,是连条狗都不如的仓皇南逃!
他们战死的兄弟,尸骨都无人收殓,家人更是被当做牲畜一样,被朱温的军队肆意凌辱、屠戮。
可在这歙州,这些在他们看来还是新兵蛋子的南人,不过是打了几个月的顺风仗,竟能得到如此惊心动魄的重赏!
活着的,拿钱拿到手软。
战死的,抚恤丰厚到能让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们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泛起波澜。
羡慕?嫉妒?
不。
是一种更原始的渴望。
人群中的不少人,默默地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远不及心中的那团火来得滚烫。
他们看着高台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刺史,看着他轻描淡写地挥手,便能引得万众欢呼,便能让士卒用命。
这,才是值得卖命的主君!
这,才是他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最后的归宿!
几十个眼神灼热的魏博老兵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
十二月十八。
刺史府,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刘靖看着眼前两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几个月不见,他们都像是被换了个人。
庄杰黑了,也瘦了,皮肤是南方的烈日反复炙烤出的古铜色。
他一进门,脸上就挂着那种熟悉的的笑容,那股“自来熟”的活泼劲儿并没有因旅途的艰辛而消磨掉半分。
只是,如今这份活力不再是过去的跳脱,而是被一层风霜磨砺出的坚毅所包裹,表面看似平稳,底下却深不见底。
“启禀刘叔,崔家遍布南方的死士,共计二百三十三人,已尽数整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金石落地。
“属下亲自走遍了两浙、江南、江西、湖南四地,将潜伏的兄弟们一一甄别、联络。他们随时可以化作主公最锋利的暗刃。”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闽南、两广与蜀中,路途实在太过遥远,仅是来回奔波,便至少需要一年光景。属下在湖南时,曾遥遥南望,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搁置,未敢擅动。”
“无妨,你做得很好。”
刘靖点点头,亲自为他倒了杯滚烫的热茶,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了。”
他看着庄杰脸上新增的几道细小疤痕,沉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这趟出去,长进了。”
一句简单的肯定,让这个在外面流了血、差点把命丢在异乡也没哼一声的少年,眼眶瞬间就红了。
如今这年头,兵荒马乱,出一趟远门的凶险,与上阵杀敌相比都不遑多让。
他只觉得数月来的所有奔波劳苦,所有担惊受怕,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而另一边,余丰年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模样倒是憨厚,方方正正的脸上透着一股老实人的气息,让人一看就容易心生亲近,放下戒备。
可若是仔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子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快得让人抓不住的精光,仿佛藏着无数正在飞速盘算的念头。
显然,经过这番历练,他身上那股能把人卖了还让对方乐呵呵帮他数钱的市井小聪明,如今已被打磨成了真正能登堂入室的权谋手段。
对方带来的消息,也和他的人一样,看似平实,实则惊人。
“主公,崔家的情报网络,属下已完成重组。”
他不像庄杰需要亲赴每一处,他只去了几个最关键的情报节点,便以雷霆之势,抽丝剥茧,遥控指挥,将那张覆盖大半个南方,甚至触角已经延伸至洛阳、长安的巨大蛛网,重新编织在了自己手中。
“好!”
刘靖猛地一拍桌案,胸中一股难以抑制的豪气勃然而发。
有了这张网,他便再也不是只能被动看戏的睁眼瞎了。
天下风云,尽在掌中。
信息的重要性,在任何时代都不需过多赘述。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二人。
“既然人手与网络皆已齐备,那有些事情,也该摆上台面了。”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让书房内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变得沉肃起来。
“从今日起,我欲设两司,为我耳目,为我爪牙!”
庄杰与余丰年心头一震,屏息凝神。
“余丰年!”
“属下在!”
余丰年立刻躬身。
“我命你为镇抚司镇抚使,主管对外情报刺探、策反、离间。我要你知道天下每一个枭雄昨夜睡在哪张床上,要你清楚朱温的粮仓里还剩几颗米,要你把敌人的动向,像掌纹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
“庄杰!”
“属下在!”庄杰猛地挺直了腰杆。
“我命你为百骑司校尉,师法前唐百骑,主管对内监察、护卫、刺杀、缉拿罪官,我要让歙州之内,无人敢对我阳奉阴违,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听到百骑司的名字,便夜不能寐!”
刘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百骑司,镇抚司,独立于府衙与军中之外,只对我一人负责,也只听我一人号令!”
他从怀中,取出两块早已备好的、用错金工艺雕琢而成的鱼符。
一半是龙,一半是虎,合在一起,便是一幅龙盘虎踞图。
他将龙符递给余丰年,虎符递给庄杰。
“持此鱼符,如我亲临!”
“你二人,有先斩后奏之权!”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庄杰与余丰年脑中炸响。
他们身体剧震,看着那两半在烛火下泛着幽冷光芒的金属鱼符,只觉得上面沾满了未来注定要流淌的鲜血。
那重量,比泰山还沉。
这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也代表着恐怖的权柄与血腥的使命。
二人对视一眼,再无犹豫,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接过了那两半鱼符。
他们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属下,誓死效忠主公!”
“起来吧。”
刘靖扶起二人,将两份早已写好的部门架构册递了过去。
“这是我为你们拟定的架构,你们先看看。”
庄杰接过册子,翻开一页,上面清晰的树状结构图和权责划分,让他这个粗通文墨的武人也一目了然。
“百骑司的架构,效仿前唐,你为校尉,下辖十二骑,每骑又统十二小骑。那二百余名死士,不必召回,让他们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各地,作为各小骑的骨干。他们是潜伏在黑暗中最致命的毒蛇,轻易不动,一动,便要见血封喉。”
“属下明白!”庄杰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至于镇抚司。”
刘靖看向余丰年:“我为它拟定了一套全新的规制,你为镇抚使,下设五名千户,暂定分驻扬州、江陵、长沙、豫章、福州五处情报集散地。”
“每名千户,下辖五名百户。每名百户,再辖数名总旗,总旗之下,则是小旗,也就是深入市井、茶楼、妓馆、码头的基层探子。”
余丰年听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白了其中关键。
刘靖继续道:“最重要的一点,自上而下,全部实行单线联系。你的命令,只传达到千户,千户再各自传达给自己的百户,以此类推。”
“反之,小旗的情报也只能上传给自己的总旗。任何一级,都不知道自己上级的上级,以及同级的其他人是谁。”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暴露被抓,敌人顺藤摸瓜,最多也只能拔掉一个小旗或总旗,整张大网,安然无恙。”
“刘叔,此法……此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听完这番话,余丰年和庄杰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套体系之缜密,之狠辣,简直闻所未闻。
它就像一个活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物,无数的触手悄然伸出,但你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心脏在哪里。
“刘叔深谋远虑,属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少拍马屁。”
余丰年话未说完,后脑勺就被刘靖轻轻拍了一下。
收敛笑意,刘靖神色变得严肃:“这柄刀,我交到你们手里了。记住,它的锋刃,永远只能对准我的敌人,以及内部的蛀虫。”
他看着二人,一字一顿地警告道:“这权力能成就你们,也能吞噬你们。若有朝一日,你们敢滥用此权,为祸百姓,不用敌人动手,我会亲手,将你们连同这两个衙门,一起碾得粉碎。”
冰冷的话语,让庄杰和余丰年浑身一凛,刚刚因获得重权而升起的激动与燥热,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
他们再次跪倒在地,声音无比郑重。
“庄杰、余丰年谨遵主公教诲!”
正当他们准备深入商议细节,将这恐怖的暴力机器真正运转起来时,一名牙兵神色慌张,脚步匆匆地小跑着进入公舍。
“启禀刺史,大夫人腹痛不止,许是要生了。”
什么?!
刚刚还在指点江山,布局天下,言谈间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刘靖,身形猛地一僵。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关于权谋、战争、杀戮的一切,都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空白。
“恭喜刘叔!贺喜刘叔!”
庄杰与余丰年也是一愣,随即大喜,连忙笑着拱手道贺。
刘靖胡乱地摆了摆手,让他们自行安顿,便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如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府衙。
冬日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但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颗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越攥越紧。
他一路狂奔回崔蓉蓉居住的小院,甚至没有理会沿途行礼的仆役和护卫。
刚进院门,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带着哭腔扑了过来。
“爹爹!”
刘靖一把将小桃儿抱进怀里,在她冰凉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目光却焦急地投向从屋里迎出来的钱卿卿。
“如何了?”
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夫君莫急。”
钱卿卿看出他眼神中的慌乱,连忙上前,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柔声安慰道:“崔姐姐身子一向康健,已经请了郡城最好的张稳婆在里面,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当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从那扇紧闭的房门后传来时,刘靖的脸色还是瞬间变得煞白。
他抱着女儿,在院中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石板仿佛都被他踩热了。
这是他两世为人,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他可以设计出颠覆时代的武器,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可以一言定下无数人的生死。
可在这扇门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小桃儿被屋里传来的声音吓到了,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小声地问:“阿爹,阿娘是不是很痛?桃儿想去陪着阿娘。”
到底是小棉袄,说出的话就是暖心。
刘靖心如刀绞,却只能强作镇定,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桃儿不怕,小妹妹顽皮,还不想从你娘的肚皮出来,估摸着又在踢你阿娘了。”
闻言,小桃儿顿时气愤道:“阿妹不乖,要打手心。”
“好好好,等她出手,阿爹就打她的屁屁。”
刘靖挤出一抹笑容,目光却不时瞥向卧房。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如此简陋,生孩子,对女人而言,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若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时,房门“吱呀”一声,终于被推开。
满头大汗的张稳婆推门走出,脸上堆满了笑,每一道皱纹里都透着喜气。
“恭喜刺史,贺喜刺史!母女平安,是位千金!”
听到“母女平安”这四个字,刘靖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一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赏!重重有赏!”
钱卿卿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
一旁的笙奴立刻会意,将一个厚得惊人的红封,恭恭敬敬地塞进了稳婆手里。
稳婆掂了掂那分量,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
等产房内浓重的血腥味散去,换上了新的被褥和炭火后,刘靖才将小桃儿交给钱卿卿,自己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卧房内,崔蓉蓉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一头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用锦被包裹的小小婴孩,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
看着这一大一小,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为自己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刘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怕与满足,瞬间填满了整个胸膛。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崔蓉蓉的手,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辛苦你了。”
崔蓉蓉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偏过头,用满是爱意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孩子。
“夫君,给女儿取个名字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刘靖沉吟片刻,他的目光从窗外萧瑟凋零的冬景,落回到那个安睡的小生命上。
他轻声道。
“如今已是岁末,万物凋零,而她却在此时降生,为这肃杀的冬日,带来了一抹新生。”
“便叫……岁杪吧。”
岁杪。
一岁之末,新岁之始。
崔蓉蓉在口中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柔和而满足的笑意。
她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北风卷地,刮得淮南大地一片肃杀。
那场由洛阳而起,号称五十万大军南征的恐怖阴影,依旧如一柄无形的利刃,抵在广陵城的咽喉之上,让整个淮南都喘不过气来。
起初,无人怀疑。
毕竟,梁王朱温的赫赫凶名,是用无数人的头颅堆砌而成。
他的野心,如同他麾下狼吞虎咽的军队,从不加以掩饰。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数十万大军的调动,粮草筹备耗时两三个月,再正常不过。
杨渥甚至已经做好了在淮河沿岸与朱温血战到底的准备,每日在王府内对着舆图推演战局,夜不能寐。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
前线探子传回的密报,堆满了杨渥的案头,也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浓得化不开。
雷声大,雨点小。
只听说朱温在各地调集粮草,可派去中原各州县的密探却回报,无论是汴州、郑州还是魏博旧地,粮价平稳得如一潭死水,全无大战前夕应有的疯狂与恐慌。
偶有波动,也只是正常的季节性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