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兄!方兄!是你的名字!甲榜头名!你是案首!”
是朱政和的声音!
他正指着榜单的最顶端,状若疯魔地大喊大叫。
方蒂猛地抬头。
只见那张巨大的皇榜最顶端,最显眼的位置,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字。
方蒂。
嗡!
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方蒂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只有嗡鸣之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名字,仿佛不认识那两个字一般。
周围人的惊叹,好友的祝贺,他全都听不见了。
中了……
他竟然中了!
而且还是甲榜第一的案首!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眩晕。
可还未等他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人群中突然挤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拖着就往外走。
“你们……你们做甚?!”
方蒂大惊失色,拼命挣扎。
那左边的家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方案首莫怕,俺家阿郎家住清河坊,城中有铺子三间,城外有良田百亩,就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特让小的们来请案首过府一叙!”
榜下捉婿!
方蒂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连连:“多谢贵家郎君厚爱,只是……在下早已成婚。”
“不碍事,不碍事!”
右边的家丁满不在乎地摆手:“和离便是!我家小娘子嫁妆丰厚,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方案首好福气啊!”
“就是,换个婆娘换种活法嘛!”
幸好朱政和与黄锦等人及时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从那两个家丁手中解救出来。
一番混乱之后,几人凑在一起,朱政和与黄锦皆是满脸失落,他们落榜了。
不过,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了乙榜之上——张文和。
前些日子在茶楼里,嘲笑方蒂天真,口口声声说绝不参考的那位公子哥儿,赫然名列乙榜第三甲。
正说着,张文和便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笑着对方蒂祝贺:“方兄,恭喜恭喜,高举甲榜头名,未来必定平步青云。”
“今日方兄高中案首,当浮一大白!走走走,方兄做东,咱们去吃茶!”
朱政和虽然落榜,却也真心为好友高兴,吵着要去庆祝。
方蒂拗不过,只好应下,约定了傍晚的烧尾宴后再聚,这才匆匆赶回家中。
当他将喜讯告知父亲和妻子时,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
傍晚时分,方蒂换上了家中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旧长衫,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刺史府。
赴烧尾宴。
此乃前朝旧例,凡有士子金榜题名,或官员初上任、荣升,皆设此宴,取“鱼跃龙门,烧尾成龙”之意。
宴设于府衙后堂,灯火通明,乐声悠扬。
刘靖高坐主位,歙州一众官吏分坐两侧。
方蒂等新录取的二十名士子,则坐在最下方。
酒过三巡,刘靖举杯起身,声音洪亮地回荡在堂中:“诸位皆是我歙州栋梁之才,今日之后,当为歙州百姓,尽心竭力!本官敬诸位一杯!”
众人齐齐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气氛正酣,可偏偏有人要在这热烈中添上一丝不合时宜的冰冷。
甲榜第二名,一个名叫赵康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刘靖行了一礼,随后,那双灼灼的目光便落在了方蒂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战。
“启禀刺史,学生有一事不解。”
他一开口,原本喧闹的后堂瞬间安静了数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听闻此次秀才科策论,方解元的文章惊世骇俗,字字珠玑,学生万分佩服。”
赵康的话说得客气,但语调却透着一股子傲气。
“只是,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所学不仅是经世济民之才,亦当有诗词风雅,以怡情性。”
“学生不才,愿以此‘鱼跃龙门’为题,赋诗一首,为今日盛宴助兴,也想……向方解元讨教一二!”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这哪里是助兴,分明是当众叫板,不服方蒂这个案首。
乡试案首,靠的是策论文章,拼的是对经义的理解和治世的见解。
而诗词,虽被视为“小道”,却是文人雅士之间分高下的最直接方式。
说罢,不等方蒂回应,他便清了清嗓子,高声吟诵起来。
“洪涛千里势雄哉,逆浪争驰未肯回。”
“鳞甲倏披星斗去,风云初化鬼神催。”
“一朝雷雨烧尾疾,万丈金银拔地开。”
“莫道禹门高百尺,桃花浪涌即天台。”
此诗一出,满堂叫好,就连主位上的刘靖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方蒂的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几分担忧的。
刺史刘靖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显然是想看看这位他亲手点中的案首,要如何应对。
万众瞩目之下,方蒂缓缓起身。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先是对着刘靖长身一揖,又转向赵康,同样回了一礼,动作从容,不卑不亢。
而后,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
“回刺史,回赵兄。”
“诗词乃陶冶情操之雅事,在下才疏学浅,于此道实属一窍不通。”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短处”,让准备看他窘迫的赵康都愣了一下。
方蒂顿了顿,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诚恳的歉意:“学生出身贫寒,自幼所思所想,不过是柴米油盐,是如何让家人吃上一口饱饭。”
“十年苦读,所求也非风花雪月,而是盼有朝一日能为百姓做些实事,让他们也能少受些冻馁之苦。”
“当赵兄潜心平仄格律之时,学生正在计算一捧米如何熬成够一家人喝的稀粥;当赵兄吟咏风月,挥毫泼墨之时,学生正望着漏雨的屋顶,发愁明日的柴火钱从何而来。”
“故而,在下未曾将心思花在诗词之上,怕是要让赵兄失望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赵康那“诗词风雅”的挑衅,在方蒂这番质朴得近乎粗粝的言语面前,瞬间显得无比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你跟我谈风雅,我跟你谈民生。
你跟我讲才情,我跟你讲吃饭。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较量!
赵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准备好了一肚子华丽的诗句,却被对方一句“要吃饭”给堵得哑口无言。
他若是再纠缠下去,就不是文人相轻,而是成了何不食肉糜的纨绔子弟了。
“方案首……说的是。”
赵康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悻悻然坐下,只觉得周围投来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人。
“说得好!”
主位上,刘靖突然一拍大腿,朗声大笑起来。
“为官者,若心中无民,纵有生花妙笔,锦绣诗篇,又有何用!本官要的,是能为百姓办实事的人!”
他看向方蒂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
“方蒂,你很好!本官就喜欢你这股实在劲儿!”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位新科案首,不仅文章写得狠,这份心性,这份应对,更是远超常人。
赵康想让他出丑,结果反倒成了方蒂的垫脚石,让他在这歙州官场的第一次亮相,就博得了满堂彩!
宴席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只是这一次,几乎所有的官员和士子,看向方蒂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
方蒂从容饮尽杯中酒,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
……
宴席散尽,已是月上中天。
方蒂谢绝了几位官员同行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出了刺史府。
晚风微凉,吹散了酒意,也吹散了府中的喧嚣。
他来到与朱政和等人约好的“晚来茶馆”,一掀门帘,便看到了角落里三张熟悉的面孔。
朱政和与黄锦面前摆着一壶粗茶,两人皆是愁眉不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是中了乙榜的张文和,正端着茶杯,似乎在开解他们。
“方兄,你可算来了!”
朱政和眼尖,瞧见方蒂,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挤出笑容:“快给我们讲讲,那烧尾宴是何等光景?是不是山珍海味,吃都吃不完?”
“光景是好光景,只是差点被人用诗词给砸了场子。”
方蒂笑着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将席间赵康发难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
黄锦听罢,气得一拍桌子:“此人真是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有几分歪才,便如此目中无人!”
“唉,这就是人情世故。”
张文和摇了摇头,叹道:“那赵康我略有耳闻,乃是城中富商赵万金之子,一向自视甚高。”
“方兄你一朝登顶,挡了他的路,他自然心怀不满。不过方兄应对得体,今日挫其锐气,大快人心。”
“不管怎么说,方兄你这案首之位是坐得稳稳当当!”
朱政和举起茶杯,随即又垂头丧气:“不像我们……唉,我回家该怎么跟父母交代……他老人家还指望我光宗耀祖呢。”
场面一时有些沉闷。
方蒂看着两位失落的好友,端起茶杯,认真地说道:“文和兄说得对,考场之上,七分才学,三分运气。”
“黄兄,朱兄,你们的才学我是知道的,此次不过是时运不济。这杯茶,算我敬你们。”
他顿了顿,继续道:“人生路长,科举并非唯一出路。即便要走这条路,一次失利,又算得了什么?收拾心情,来年再战,定能金榜题名。今日我做东,咱们不谈失意事,只为来日贺!”
说罢,他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朱政和与黄锦对视一眼,眼中的颓唐消散了不少。
是啊,好友已一飞冲天,他们更不能自暴自弃。
“方兄说的是!来年再战!”
黄锦重重地点头。
“对!喝!”朱政和也举起了杯子。
四只茶杯在灯下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壶茶尽,四人走出茶馆,已是深夜。
朱政和与黄锦勾肩搭背,相互打气着离去。张文和也拱手作别。
只剩方蒂一人站在清冷的街头,他抬头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心中无比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