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二楼的江云,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西山矿场那边,虽然人手紧张,但靠着招揽的一些乞丐,流民处理煤粉、黄泥、木屑,混合压制蜂窝煤,产量正在稳步提升。这“蜂窝煤”的名头,算是初步打响了。
然而,这笑容很快被一丝忧虑取代。
矿场和煤坊的人还不少,每日消耗的口粮就是个不小的数目。
前些时间王世文带来的黄河水患、粮食短缺的消息,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
这初雪已至,真正的寒冬还在后头。粮食,必须尽快储备,而且要大量储备!他转身下楼,将店铺的喧嚣和伙计们忙碌的身影留在身后,匆匆赶回唐府。
唐家小院。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唐清婉今日难得没有伏案看账,她裹着一件滚了雪白狐裘毛边的茜红色锦缎披风,慵懒地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正与小青、小环低声说笑。
暖融融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精致,少了平日处理商务时的锐利,多了几分闺阁女子的娴静。
江云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冬日暖阁美人图,心头不由一暖。
“娘子。”他唤了一声,声音放得轻柔。
“夫君回来了?”唐清婉闻声转头,看到江云,眉眼弯起,绽开一个清浅却极动人的笑容。
自中秋灯会那晚之后,她每次见到江云归来,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寒夜里点亮的一盏灯,总能瞬间熨平江云在外奔波的疲惫。
江云走过去,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接过小青递来的热茶暖手。“嗯,煤坊那边开张了,看着势头还不错。”他简单提了一句,旋即切入正题,神色郑重起来:“对了娘子,咱家……可有做粮食生意?”
“粮食?”唐清婉微微一怔,坐直了些身子,“夫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敏锐地察觉到江云语气中的严肃。
“是为西山矿场和煤坊。”江云解释道,“如今矿上煤坊加起来,已有不少工人,当初招工时承诺管饭,每日消耗不小。”
“前些日子听王兄提起,黄河下游水患严重,恐影响粮道,粮价已有波动。我想着,趁现在还有余力,多囤些粮食备着,心里踏实。这天气,看着是要闹大寒。”
唐清婉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家里倒是并没有涉及粮食生意。爹爹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些风声,担心今冬粮价不稳,已派人去邻近州县采买了一批,充作家中及各铺面伙计的冬储口粮。”
她看向江云,带着一丝商人的审慎,“夫君若此时再去市面上大批收粮,一来,价格恐已不低;二来,动作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反推高粮价。依我看,不如就在城中几家相熟的大粮铺,分批、小量地购进,积少成多,更为稳妥。”
江云听罢,心中了然。唐家虽富,但并非无所不包,岳父唐老爷能未雨绸缪储备自家用粮已是精明。
他原本想的是直接去产地或大粮商处收购,成本更低,但唐清婉的顾虑不无道理。大批量收购,在这个敏感时期,确实容易成为靶子。
“娘子思虑周全。”江云点点头,又有些无奈地叹道,“只是矿场那边,我还想再招些人手,加快蜂窝煤的产量。这人一多,粮食消耗更是如流水……罢了,就依娘子所言,我去城里粮铺看看。”
他饮尽杯中残茶,起身准备出门。
“夫君,”唐清婉叫住他,起身替他整了整大氅的领口,温言道,“雪天路滑,早些回来。粮食之事,莫要太过忧心,总会有办法的。”她指尖的温暖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无声的关切。
“嗯,我去去就回。”江云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踏入风雪。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江云裹紧大氅,走在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路上。街道比往日显得萧索,行人稀少。
然而,一些阴暗的墙角巷口,却蜷缩着比以往多得多的身影——他们衣衫褴褛,单薄破旧的棉絮裸露在外,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严寒。
许多人瑟缩着挤在一起,脸色青白,眼神麻木呆滞。有妇人抱着冻得小脸发紫、哭声微弱的婴孩;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蜷在角落,气息奄奄。几个半大的孩子,赤着皲裂流血的脚,在雪地里徒劳地翻找着可能存在的食物残渣。
江云的心猛地一沉。数月前,他曾在城里的乞丐中招募过一批人去矿场,一度让姑苏城的乞丐数量锐减。
可眼前这景象……这些显然不是本地的乞丐!他们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绝望,是流民!水患的难民,终究还是涌到了这江南富庶之地。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攥紧了江云。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办完事。
来到城里一家规模不小的“丰裕”粮铺,铺子里也显得有些冷清。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拢着手在柜台后烤一个小炭盆。
“掌柜的,劳驾。”江云掸去身上的雪粒子,走了进去。
“哟,客官您来了!快请进,外面冷!”掌柜见江云穿着气度不凡,立刻堆起笑脸迎上来,“您要点什么米面?咱这儿新到的江南精米,粒粒饱满,熬粥蒸饭最是香软!还有北地面粉,筋道……”
江云摆摆手,打断了掌柜的热情推销,状似随意地问道:“掌柜的生意看着还行?这雪一下,来买粮的人怕是要多了吧?”
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别提了。人是多了些,可大多是问问价就走的穷苦人,真正能买得起的不多。这粮价……它一天一个样儿啊!”
江云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哦?粮价涨了?现在米价几何?”
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市侩:“客官您是体面人,我也不瞒您。早半个月,上好的江南米,一石不过八百文。可自打北边闹灾的消息传来,再加上这场雪……嘿,今儿个早上刚调的价,一石米,这个数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又翻了一下。
“一石米……二两银子?!”江云瞳孔骤缩,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价格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何止是翻倍,简直是暴涨两倍有余!换算下来,一斤米将近十七文钱!这价格,足以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让流民彻底绝望!
刺骨的寒意,仿佛瞬间穿透了厚实的裘皮大氅,直抵江云的心底。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里,仿佛夹杂着无数饥寒交迫的哀鸣。这初雪,哪里是瑞雪,分明是裹挟着寒锋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