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郡,刺史府。
大堂之内,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可空气中依旧还弥漫着一股淡淡地血腥味。
刘靖大马金刀地坐在堂案后方,神情平静。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下站立的诸将,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足以震动江南的攻城血战,而仅是一次寻常的军务巡视。
“传令。”
冰冷而沉稳的命令,从他口中发出,在大堂内激起清晰的回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命随军书记尽快清点战损,以及城中武库、粮仓所有缴获。”
很快,第一份统计便送了上来。
“启禀刺史,此战风林二军未有伤亡,新编降兵营阵亡八十三人,伤者七百一十三人。”
当这个数字被念出来时,在场的所有将校,包括庄三儿这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将,都僵在了原地,呼吸为之一滞。
他们的眼神里,先是茫然,而后是极致的震撼。
众人下意识地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那清晰无比的四个字。
不可思议!
攻打鄱阳郡这等城防坚固、守军过万的江南大郡,己方伤亡竟不到千人!
关键风林二军主力没有任何伤亡,只有新整编的降兵营,在巷战与攻打内城时,造成了一些伤亡。
这个战绩,已经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须知,这可不是所谓的趁城内守备空虚,进行奇袭,而是在城内数万大军,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堂堂正正的攻城战。
说出去,足以让天下所有知兵之人,都视作痴人说梦的天方夜谭!
唯有刘靖对此结果,心中早有预料。
他面色不变,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继续下令:“传令下去,全城搜集大蒜,捣碎备用,交由军医营。”
“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伤员,本将要让每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弟兄,都能活着回到家乡。”
“是!”
传令兵轰然应诺,带着一丝狂热的崇敬,转身飞奔而去。
不多时,另一名负责清点府库的书记官匆匆来报。
他跑得太急,额角满是汗水,进堂后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主位上不动如山的刘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启禀主公,城中武库……几乎已经空了。”
“甲胄不足百领,箭矢更是仅余三千余支,皆是残次品。”
此言一出,堂下刚刚还沉浸在神迹般战损比中的几名将校,脸上立刻闪过失望之色。
打仗就是打钱粮,打了胜仗却没有缴获,就如同辛苦耕耘一年却颗粒无收,让人憋闷。
对此,刘靖却并不意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他心中早已推演过,危仔倡先是强攻鄱阳,后又与自己连番大战,兵甲、箭矢的消耗必然是个天文数字,武库空虚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书记官见主公毫无波澜,心中愈发忐忑,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但是!粮仓!主公,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指向粮仓的方向。
“粗略估算,足有……足有二十万石!”
二十万石!
这个数字,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大堂中央,让所有嘈杂、呼吸、心跳都瞬间消失。
堂下诸将脸上的失望凝固了,仿佛无法理解这个数字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含义。
而一直稳坐如山,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刘靖,在听到这个数字的瞬间,瞳孔骤然一缩!
二十万石!
这个数字,完全超出了他最大胆的预估!
他的脑海中,几乎是本能地浮现出另一组冰冷而残酷的数字。
歙州!
他贫瘠的根基之地。
去年夏、秋两税,六县之地,最终收上来的粮食,才堪堪三万石!
三万石,那是他用尽心血从贫瘠的土地里一粒一粒抠出来的。
不仅要养活数千兵马,还要维持官府运转,要为未来的战争做储备,每一粒米都要掰成两半花。
为了粮食,他可谓是绞尽脑汁,甚至放下脸面,去找钱镠与钟传打秋风。
而现在,仅仅一个鄱阳郡,一夜之间,就给他带来了二十万石的缴获!
这就是鱼米之乡吗?
这就是大争之世,战争所能带来的最直接的红利吗?
刘靖在这一刻,才真正直观地感受到了,为何天下英雄,都对这些富庶的州郡趋之若鹜,不惜为此流尽袍泽的鲜血。
因为粮食,就是兵!就是甲!就是战马!就是底气!
就是问鼎天下的资格!
有了这二十万石粮食,他麾下的风林二军,规模至少可以再扩招一倍!
而且是按照顿顿饱饭、时不时还能见荤腥的精兵标准去养!
他的脑海中,一幅巨大的地图瞬间展开,不再是局限于歙州、饶州这一隅之地。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府衙的屋顶,越过了鄱阳湖浩渺的烟波,投向了更西边的抚州、信州……
若是将这两块产粮之地也一并拿下……
或许……整个江西,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这股火热的野心,烧得他浑身血液都几乎沸腾,让他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
刘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足以让任何人都冲昏头脑的狂喜与野望,一并强行压回了内心最深处。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仿佛刚才那场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是一场幻觉。
他用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下达了新的命令:“立刻拟写战报,加急,送回歙州。”
歙州的百姓与官员们,需要这一封捷报来提振士气与信心。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来告诉所有歙州人!
追随他刘靖,不仅能活下去,更能活得好,活得有尊严!
“遵命!”
不多时,一队精神饱满的骑士在夜色下冲出城门,马蹄卷起烟尘,如离弦之箭,朝着歙州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马背上驮着的,不仅仅是一封捷报,更是一个足以改变江南格局的惊天消息!
……
……
歙州,歙县。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连绵的群山上,空气沉闷,仿佛随时会落下一场迟来的春雨。
然而,这压抑的天色,却丝毫无法冷却土地上那股燎原般火热的激情。
随着数万名逃户从深山老林中被接纳、安顿,整个歙州都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开荒狂潮。
只因刺史刘靖早在去岁就颁布了足以让所有黔首百姓为之疯狂的法令。
凡百姓开垦的新田,经由官府登记后,两年免税,三至五年间税赋减半!
这道法令,就像一针扎进了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让无数双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歙县郡城外的官道两侧,沿途目光所及,尽是辛勤劳作的身影。
往日里长满荆棘、野草比人高的山坡,此刻被成百上千的人群所占据。
锄头挥舞的“吭哧”声,岩石被撬动的闷响,人们相互呼喝的号子声,汇成了一曲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壮丽画卷。
汗水浸透了他们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黝黑的脊背上,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油亮的光。
他们大口喘着粗气,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一想到脚下这片浸透了自己汗水的土地,将来会变成自家的田产,那疲惫便仿佛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干劲。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张老四!你个狗日的凭什么说这块地是你的?俺昨日就在此地插了草标!”
一名精瘦的汉子,涨红了脸,指着一块刚被翻开的土地,对着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怒吼。
被叫做张老四的壮汉毫不示弱,将锄头往地上一顿,唾沫横飞:“草标?风一吹就没了的东西也算数?老子今天天不亮就来开这块地了,谁的汗水滴在土里,这地就是谁的,不服就碰一碰!”
眼看两人就要扭打在一起,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起。
“都给老汉住手!”
人群分开,只见一名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走了过来。
他正是依照刺史府新颁的章程,由乡中耆老们共同推举,再由县衙正式任命的里正——王老汉。
“刺史给咱们活路,是让咱们堂堂正正做人,过好日子的,不是让你们为了几尺地,在这里打破头的!”
王老汉环视一圈,目光严厉如刀:“都忘了被官兵追得像狗一样躲进山里,吃观音土的日子了?”
一句话,让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老汉不偏不倚,用脚步丈量,在两人中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
“这块地,一人一半!谁再敢争执,就都别要了,充作村里的公田,给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孤儿种!”
一场纠纷,就此平息。
在王老汉这样的里正的调解下,整个歙州呈现出一派奇异而动人的田园牧歌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