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声开炮的军令落下,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地动山摇的巨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城门楼上,死一样的寂静。
方才那撼天动地的巨响余波犹在,震得每个人耳中嗡鸣不绝,仿佛有无数只疯蜂在脑内冲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硝石味道,混杂着木屑与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
按理说,城门既破,接踵而至的便该是惊涛骇浪般的喊杀声,是敌军先登死士们悍不畏死的冲锋。
然而,却并没有。
城外,那支明显是敌军前锋、准备用作第一波攻坚的精锐步卒,只是沉默地列着阵。
黑色的铁甲与冰冷的盾墙组成一道纹丝不动的钢铁防线,仿佛一群置身事外的看客。
这种极度的反常,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城楼上所有危军将校的咽喉。
霍郡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死死盯着城外,试图从那片沉寂中找出哪怕一丝熟悉的战争兵法。
可他什么也看不懂。
下一刻,让他毕生难忘,甚至在死后坠入地狱都会反复回味的场景,发生了。
在霍郡、危仔倡以及所有守军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城外那十尊被他们蔑称为“铁疙瘩”的黑色巨物,在数十名炮手的协同操作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
它们那黑洞洞的炮口,开始缓缓抬高。
炮口不再对准那已经失去意义的城门废墟。
而是越过护城河,越过数百步的距离,一寸一寸地,遥遥指向了他们脚下这座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楼。
指向了城楼上,每一个自诩勇悍的血肉之躯。
“嘶——”
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在城楼上此起彼伏,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压制得微不可闻。
危仔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根根倒竖,浑身的汗毛仿佛都在瞬间炸开!
“使君!使君快走!此地已是死地!”
一名亲卫牙将最先从石化的状态中惊醒,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尖利得仿佛被人用刀尖划过铁甲。
“走!”
危仔倡像是被这一声尖叫唤醒了魂魄,他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
他猛地转身,甚至因为动作过猛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顾不得什么主帅仪态,手脚并用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逃也似地朝着城下的甬道冲去。
连千斤闸都能被轰废,这城楼的砖石,又能比铁闸坚固几分?
他们这些血肉之躯,又算得了什么?
主帅一逃,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彻底熄灭。
城墙之上,秩序荡然无存。
“跑啊!使君跑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绝望的嘶吼,早已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士兵们,彻底疯了。
将领与士兵推搡着,咒骂着,践踏着彼此,争先恐后地朝着唯一的生路——那狭窄的甬道与阶梯涌去。
慢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然而,甬道与阶梯就那么宽。拥挤的人潮瞬间化作致命的绞肉机。
霍郡被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之中,他拼命地想挤出去,口中大骂着,可周围全是失去理智的袍泽。
混乱中,他踩在阶梯上的脚下不慎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别踩……我……”
他惊恐的呼救,瞬间被无数双踏下的战靴所淹没。
沉重的身体与坚硬的铁甲踩在他的身上,甲胄被踩得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哀鸣,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这位曾经在沙陀谷侥幸逃生的猛将,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在自己人的脚下,被活活踩成了一滩混杂着碎骨与烂肉的模糊物,死得毫无尊严。
此时此刻,南城一片混乱,无数士兵与民夫争相从城墙中奔出,四散奔逃。
距离城门不远的荣华坊,一间破败民房里。
这户人家在不久前危仔倡军队攻破鄱阳后的纵兵抢掠中,已然家破人亡。
当家的男人为了保护妻女,被凶悍的乱兵砍死在家门口,鲜血浸透了门槛。
此刻,家中只剩下相依为命的母女二人,躲在唯一还算完好的床榻之下,瑟瑟发抖。
那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传来时,床榻剧烈摇晃,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躲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吓得浑身僵直,死死捂住耳朵,泪水在惊恐的大眼睛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
她的母亲,一个原本温婉秀丽的江南女子,此刻面容憔悴,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已失去了反应。
只是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本能地死死护住女儿。
忽然。
“哐当!”
一声巨响。
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杂物勉强抵住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
木屑纷飞中,一个满身血污、盔歪甲斜的危军溃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神色惊恐到了极点,根本就没看屋里是否有人,第一反应就是转身,想用身体和屋内仅存的破烂家具死死抵住门板。
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嘴里不断重复着意义不明的、充满恐惧的呓语:“妖术,妖怪……”
看到这个将灾祸和杀戮带进自己家中、满身血腥的入侵者去而复返,女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丈夫倒在血泊中圆睁的双目、女儿这些日子夜夜惊恐的哭啼、以及眼前这个士兵带来的威胁……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所有的恐惧、悲伤、绝望和长久压抑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股几乎要将她燃烧殆尽的恨意。
她空洞的眼神中,渐渐亮起了一点火星。
那点火星,迅速燃烧成一片复仇的烈焰,将所有的恐惧和麻木都烧得一干二净。
她悄悄地,极其缓慢地从床边摸索着,抓起了一柄平日做女红时用的剪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像母狼护崽般,死死地锁定了那个背对着她、正因极度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溃兵的后脑,手中剪刀猛然刺下。
……
城外,黄土高台之上。
刘靖将城楼上那如同被捅了的蚁巢般的混乱景象尽收眼底,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他平静地抬手,对传令兵下达了新的命令。
“传令炮兵营,停止射击。”
火药金贵,每一发炮弹都是用海量的钱财堆出来的,必须得省着用。
既然敌人的胆气与士气已经被彻底摧毁,无法对先登营造成丝毫伤亡,那就没有必要再浪费炮弹了。
“传令先登营,入城。”
刘靖麾下的众将,同样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震撼。
袁袭此刻正死死盯着远处城楼上那场可悲的闹剧,他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刺史……”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竟有些干涩:“末将曾以为,重骑冲阵,已是天下至刚至猛的破阵之法。”
“今日一见方知……我等……我等在神威大将军炮面前,不过是……是孩童的把戏。”
他的语气里,有发自肺腑的敬畏,也有一丝作为顶级武将的茫然。
他身侧,风林二军的统领庄三儿与季仲,更是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与狂喜。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城门攻破后,如何抢占城墙,如何用人命去填平城墙上的每一寸大街小巷,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麾下士卒伤亡过半的心理准备。
可现在,城,就这么自己乱了。
炮兵阵地上,铁牛的耳朵里依旧是“嗡嗡”作响,脚下的大地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反复操作而沾满火药残渣的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就是这双手,刚才亲手将雷霆送上了鄱阳郡的城楼。
他身边的炮手们,大多也是如此。他们喘着粗气,脸上被硝烟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眼神里却是一种混着亢奋与敬畏的复杂光芒。
他们望着远处那座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雄城,再看看身边这尊冰冷而威严的钢铁巨兽,心中第一次对“力量”这个词,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
这已经超出了寻常武勇的范畴。
这更像是……
代天行罚!
传令兵此刻也将刘靖的命令带到先登营。
“杀!”
城下,早已按捺不住的先登营都尉柴根儿得到军令,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暴喝。
他高举塔盾,一马当先,率领先登营的士卒,冲向那洞开的城门。
进入城中,一切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柴根儿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便带着士卒控制了整片南城墙。
墙上只有零星几个被踩得奄奄一息的伤兵在呻吟,以及满地被丢弃的兵器和甲胄。
随着南城墙被彻底拿下,刘靖再次挥手。
“全军入城!”
庄三儿与季仲立即各率部下,紧随先登营之后,以严整的战斗队形冲入城中。
危仔倡早已吓破了胆,此刻只顾着逃命,根本无心也无力组织任何有效的抵抗。
偶有从其他城楼赶来驰援的守军,在看到己方主帅大旗消失、南城墙已然易手后,也是一触即溃,甚至主动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整场攻城战,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武装接收。
刘靖麾下最精锐的玄山都牙兵,那些身披重甲的嫡系卫队,自始至终都环卫在高台周围,甚至都还未出鞘。
李松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语气感慨道:“未将从未想过,攻城竟如此轻松。如鄱阳郡这般坚城,以及城内守军数量,放在以往,最少要十万大军,围攻三五月方,折损近半方才能拿下。
如今,在大炮的神威之下,竟然不到一刻钟便被破城,简直骇人听闻。”
狗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狂热。
“是啊,以往攻城战就是用人命去填,而今有了神威大炮,攻城如探囊取物。”
刘靖听着部下们的议论,却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神威大炮是利器,但决定战争的,终究是人。”
“今日之胜,胜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世人不知此物之威,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心胆俱裂。”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声音沉稳而清晰,仿佛在对部下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往后,天下人都会知道它的存在,自然会想出应对之策。”
“分散兵力、深挖沟壑、构筑土垒……办法总比困难多。我等绝不可因此器而心生骄纵。”
李松二人一怔,随即齐齐应道:“是!”
时间流逝,震天的喊杀声,渐渐平息。
外城的陷落已成定局,狼狈逃窜的危仔倡带着残兵,一口气退守到了作为最后屏障的内城。
他站在内城的城楼上,惊魂未定地看着外城那些正在被迅速肃清的街道,神情惊惶,如同丧家之犬。
“使君莫慌,刘靖兵马被阻于外城,我等尚可据守内城!”
一名亲卫连忙上前安慰。
话音刚落,另一名满脸血污的将领便带着惊惶,语气崩溃地反驳:“守不住的!那刘靖会妖术,千斤闸都挡不住,内城的墙能顶什么用?!”
危仔倡一个激灵,从短暂的喘息中惊醒,忙不迭地点头:“对!守不住!内城也守不住!”
神威大将军炮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