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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登基称帝的消息,如同一场撼动天地的剧震,以洛阳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剧烈地动摇着天下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也搅动着每一个手握兵权的藩镇节度使的心弦。
蜀中,成都。
蜀王王建的王府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如冰。
当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用嘶哑的嗓音将洛阳发生的一切禀报完毕后,身着锦袍、端坐于主位之上的王建,猛地站起身来。
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悲愤欲绝”的神情。
“逆贼!国贼!”
他一声怒吼,声震屋瓦,抓起案几上的一只上等白玉酒杯,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在了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啪!”
玉杯应声碎裂,化为无数碎片,清脆的声音在大殿中久久回响。
“朱三獠,出身草莽无赖,沐猴而冠,幸得高祖、昭宗两代皇帝不弃,委以重任,方有今日。不想此獠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竟行此曹马之篡逆事!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言辞恳切,神情悲怆,仿佛真是大唐最后一位忠心耿耿的孤臣。
殿下群臣见状,亦纷纷义愤填膺地附和,一时间,整座大殿之内,尽是痛斥朱温篡逆,声讨国贼的慷慨陈词,气氛热烈至极。
一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颤巍巍地走出班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三百年国祚,三百年社稷啊!竟毁于此獠之手!想我李唐宗室,恩泽天下,如今却……却落得如此下场,臣愧对先皇,愧对列祖列宗!”
这位老臣乃是前朝旧臣,对大唐有着深厚的感情,此刻的悲痛并非作伪,他的真情流露,也立刻引得殿上数名同样出身唐臣的官员潸然泪下。
紧接着,兵部尚书张格跨步而出,声若洪钟,脸上满是煞气。
“大王!朱温獠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我等深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管!臣请命,愿为先锋,提兵出川,东向讨贼,为天下匡扶正义,为大唐报此血仇!”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然而,他眼神深处,与其说是为唐复仇的急切,不如说是建功立业的渴望。
谁都知道,这天下乱了,正是他们这些武人出人头地、开疆拓土的最好时机。
张格话音刚落,他身旁一位看起来更为沉稳的将领,亦是王建的义子王宗涤抱拳道。
“张尚书忠勇可嘉。但朱梁新立,气焰正盛,我蜀中兵马钱粮,皆需万全准备。当务之急,是传檄天下,共讨国贼。我等应奉大王为主,联络河东李克用、岐地李茂贞等忠义之士,共举义旗。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他的话语显得更为老成持重,既表达了忠于“大唐”的场面大义,又巧妙地将核心从“为唐复仇”转向了“奉大王为主”,更点明了联合其他藩镇的策略,心思缜密,显然看得更远。
一时间,殿上文臣武将,有的真心悲痛,有的慷慨请战,有的冷静谋划,种种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声讨朱温的巨大声浪,将这场忠义大戏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可当这场惟妙惟肖的君臣大戏落下帷幕,王建回到后殿,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以冯涓为首的几名心腹谋士时,他脸上的悲愤之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近乎扭曲的狂喜。
他早就有称帝的心思,这天下,但凡手握几万兵马的枭雄,谁不想要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
可他终究碍于“大唐臣子”这最后一道名分上的枷锁,迟迟不敢行动。
贸然称帝,便是叛臣,会成为天下人共同的靶子。
现在,朱温替他砸碎了这道枷锁!
大唐亡了,李家的天子没了,天下无主了!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主公,天赐良机啊!”
心腹谋士冯涓激动地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进言:“朱温此举,乃冒天下之大不韪,失尽人心。主公正可高举兴复唐室之义旗,号令天下群雄,共讨国贼。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既可尽收蜀中人心,又可为日后大业博取大义名分!”
王建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激动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眼中的兴奋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终于停下脚步,畅快地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朱三这个蠢货,替我们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现在,就看谁有本事,能把这天给补上了……用我们自己的天!”
在与冯涓等人彻夜商议之后,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逐渐成型。
次日,王建立刻以蜀王之名,向天下发布讨贼檄文,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痛陈朱温弑君篡逆、罄竹难书之罪。
同时,他亲笔写下数封书信,派出多路使者,快马加鞭,分别送往天下各处尚存实力的藩镇,呼吁天下英雄,联合起来,组成讨贼联军,共同讨伐国贼朱温,匡扶李唐社稷。
他要将自己,精心塑造成兴复大唐、拨乱反正的天下义军盟主,一如当初东汉末年讨董的袁绍。
王建的檄文与使者如同一颗颗投入乱世浑水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然而,天下枭雄,各有算盘。当王建的使者还在前往各地的漫漫长路上时,朱温登基的消息,早已通过更快的渠道,传遍了江南水乡。
在千里之外的东南,另一位雄踞一方的霸主,也迎来了他必须做出的抉择。
两浙,杭州,吴越王府。
钱镠正在议事厅内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从洛阳远道而来的梁朝使节。
那使节乃是朱温的心腹,态度颇为倨傲。
他先是干巴巴地宣读完册封钱镠为“吴越王”的诏书,而后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恩赐的口吻,宣布了朱温对钱镠的另一项任命:兼任淮南节度使。
使节将诏书卷好,却没有立刻递给上前的礼官,反而拿在手中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环视了一圈殿内神情各异的吴越官员,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地说道。
“钱王啊,咱家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了。陛下说,这天下藩镇,就属钱王你最是识大体、明事理。”
他刻意加重了“识大体”三个字的读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淮南的杨行密虽死,但其旧部党羽依旧盘踞江淮,不尊王化,实乃朝廷心腹之患。”
使节顿了顿,目光落在钱镠脸上,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陛下知道,吴越与淮南杨氏素来不睦,时有征战。与其让这块肥肉烂在杨氏那帮乱臣贼子手里,不如顺水推舟,给了钱王你。”
“这既是朝廷对钱王的倚重,也是给钱王一个名正言顺,出兵讨伐,将整个淮南纳入囊中的机会啊。陛下这番苦心,钱王可要体察一二啊。”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仿佛朱温真是处处为钱镠着想的仁德君主。但其言外之意却无比清晰。
在场的吴越国文武官员,无不心中一凛。
谁都知道,淮南是杨吴的地盘,杨渥与其父杨行密两代人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朱温此举,名为加封,实为拱火,用心极其险恶,就是想让他钱镠去和实力强大的杨吴斗个你死我活,他好在北方坐收渔翁之利。
钱镠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喜怒。
他热情地起身,亲自接过诏书,对使节一路的辛苦大加慰问,仿佛完全没有听出那道任命背后隐藏的刀光剑影。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钱镠以使节舟车劳顿为由,命人将其带去馆驿歇息,并反复叮嘱,要用最高规格好生招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待那名趾高气扬的使节昂首挺胸地离去后,钱镠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整个议事厅内的气氛也骤然一冷,降至冰点。
他命人召来所有心腹谋士与一众核心将官,共同商议对策。
“主公!”
顾全武第一个按捺不住,他“噌”地一声抽出半截佩剑,怒目圆睁。
“朱温一介乱贼,窃国之神器,其所发诏令,不过是废纸一张!”
“我等世受唐恩,镇守两浙,岂能向此等国贼俯首称臣?此举若传扬出去,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吴越,如何看待主公您!”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更何况那‘淮南节度使’之职,分明是包藏祸心。他朱温是想让我们两浙的儿郎,去为他火中取栗,与淮南军拼个你死我活。主公,万万不可受此册封!”
顾全武话音刚落,谋士席上一位名叫沈嵩的文士却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长揖道。
“主公,顾将军忠勇可嘉,然此时并非意气用事之时。”
“朱梁新立,势头正盛,其锋芒遍及中原。我吴越虽兵精粮足,但若此时公然拒绝册封,便是给了朱温一个‘讨伐不臣’的口实,必会立刻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届时,他若倾中原之力来攻,我两浙百姓岂不又要饱受战火之苦?为一时之义,而置满境生民于水火,非明主所为。”
沈嵩的出发点很明确,一切以保境安民、保存实力为先,虚名和意气之争可以暂时放下。
这时,另一位老成持重的谋士罗隐也开口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主公,沈参军所言,虽是稳妥,却失了大义名分,乃是偏安之策,非王者之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有些意动的众人皆是一惊。
罗隐环视一周,继续说道:“朱温乃篡唐之国贼,天下共击之。我等若受其伪封,岂非与国贼同流合污?日后还有何面目号令天下,言称匡扶社稷?”
“依老夫之见,我等不仅不能接受这‘吴越王’的封号,更要以此为机,昭告天下,痛斥朱温篡逆之罪。我等当高举兴复唐室之大旗,奉唐室正朔。如此,方能占据大义,收拢天下人心!”
“至于朱温的威胁,”罗隐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其篡位未久,根基不稳,北有李克用,西有李茂贞、王建,皆是心腹大患,他未必敢倾尽全力南下。我等只需严守疆界,以逸待劳,正可向天下展示我吴越不畏强权的风骨。待其与诸镇相争,两败俱伤,才是我等出兵北伐,匡扶天下之时!”
罗隐的一番话,慷慨激昂,充满了道德感召力,立刻引得在场不少深受唐室恩惠的老臣和心怀壮志的武将们热血沸腾,纷纷附和。
一时间,堂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争论不休。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主位上,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钱镠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
钱镠坐在主位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身前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没有王建、李克用那般争霸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做个安安稳稳的“东南王”,效仿昔日东吴孙权,保境安民,深耕两浙,让这片富庶的土地免于战火,自己则当起逍遥王。
毕竟,征战多年,出生入死,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也该享受享受了。
中原那片巨大的绞肉机,他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罗隐的“兴唐”大旗虽然好听,但风险太高,无疑是将吴越架在火上烤。
谋士沈嵩察言观色,早已看透了自家主公的心思。
他排众而出,对着钱镠一揖,沉声道:“主公,朱温虽是国贼,然其势已成,雄踞中原,非一日可以撼动。眼下我军正欲对温州、台州用兵,以求彻底一统两浙。”
“此时,正需朱温在北面牵制杨吴,使其无法全力南顾。因此,此时此刻,不宜与朱温彻底撕破脸皮。”
他顿了顿,见钱镠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便继续说道:“依臣之见,不如将计就计,先接受其册封,假意答应淮南之任命。大义名分固然重要,但存身立命方为根本。”
“如此,既可麻痹朱温,示之以弱,又可借其伪朝之势,威慑杨吴,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待我等顺利拿下温、台二州,彻底稳固两浙根基之后,再观天下大势,做下一步打算不迟。届时,是战是和,主动权便在我等手中。”
这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句句都说到了钱镠的心坎里。
他心中大喜,赞赏地看了一眼沈嵩,面上却故作为难地长叹一口气。
“唉,本王世受皇恩,国仇家恨,本不该如此苟且。但伯纪之策,实乃老成谋国之言。既然如此,那便依你之策,先接受朱温的册封吧。”
就在这时,一名牙兵匆匆从厅外跑入,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封口的紧急书信。
“启禀主公,蜀中王建派人送来急信。”
“呈上来。”
钱镠接过信,展开一看,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麾下众人见状,皆好奇信中内容。钱镠也未隐瞒,随手将信递了过去,让众人传阅。
沈崧看过之后,不屑地嗤笑道:“这王建,真是把天下藩镇都当成三岁孩童了。他自己想当皇帝,却打着兴复大唐的旗号,真是可笑至极。”
钱镠冷笑道:“此等跳梁小丑,不必理会。他想当那个讨伐朱温的盟主,那就让他去当好了。我们只需守好自己的家业便是。”
钱镠的冷笑,代表了这乱世中相当一部分藩镇节度使的心声。
他们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也缺乏那份实力,保境安民、割据一方,才是他们最现实的考量。
因此,当朱温的诏书与王建的檄文几乎同时摆在他们案头时,该如何抉择,便成了一道并不复杂的算术题。
地处湖南的马殷、江西的钟匡时、福建的王审知等地方藩镇,纷纷审时度势,向新生的梁朝上表称臣。
他们或地处偏远,或实力不济,在朱温这头盘踞中原的庞然大物面前,除了暂时低头,别无选择。
朱温也投桃报李,对这些主动归附的藩镇毫不吝啬地大肆封赏,册封钟匡时为赣王,册封马殷为楚王……
一时间,王爵遍地,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那个礼崩乐坏、诸侯林立的春秋战国时代。
一时间,中原以南,降表纷至,王爵频出,看似一派歌舞升平,新朝气象。
然而,这虚假的繁荣,却掩盖不了北方那片土地上积蓄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当朱温的使者带着那份自以为是的恩赏,踏入黄土高原的晋阳城时,他即将面对的,是整个天下最激烈的反抗。
淮南的杨渥,年轻气盛,其父杨行密生前便与朱温是死敌,双方积怨已深,自然是拒不承认伪梁。
凤翔的李茂贞,虽在与朱温的多年争斗中实力大不如前,却也依旧占据着关中一隅,摆出了一副对抗到底的姿态。
而所有藩镇中,反应最为激烈的,莫过于河东的晋王,李克用。
晋阳,晋王府。
当洛阳的信使,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晋阳,将朱温登基的消息,以及一份“册封”李克用为“晋王”的诏书呈上时。
正在演武场上,赤着上身,与众将士一同冒着严寒操练的李克用,一把从亲卫手中夺过那份以金线绣边的华美诏书。
他只粗粗扫了一眼,那只因战伤而失明的独眼中,便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晋王?”
他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森然的杀意:“我这晋王,是僖宗皇帝于长安亲封的,何须他朱三逆贼再来封赏!”
他猛地发力,双臂肌肉贲张,将那份象征着侮辱的诏书,撕得粉碎!
漫天纸屑纷飞,在寒风中飘落,如同为刚刚覆灭的大唐送葬的纸钱。
“来人!”
李克用一声爆喝,身旁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上前,抱拳听令。
“将这伪梁的使者,给本王拖出去,斩了!把他的头颅挂在晋阳南门之上!昭告天下人,我李克用,与朱温逆贼,不共戴天!”
那梁使本以为此行是美差,此刻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还未及开口求饶,便被凶悍的亲卫死死堵住嘴,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李克用犹不解气,他转身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把沉重的铁胎弓,对着演武场远处的箭靶,“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正中红心,力道之大,箭羽兀自嗡嗡作响,震颤不休。
发泄完胸中的怒火,他转过身,面对着麾下数千名同样满眼怒火、杀气腾腾的将士,嘶吼道。
“我父武皇,一生为国尽忠!我李克用,自讨伐黄巢起,便与朱温这三姓家奴势不两立!”
“我等身上流的,是大唐的血!吃的,是大唐的粮!所受的,是大唐的恩!”
“如今,逆贼篡国!天下之人,或降或叛,寡廉鲜耻!唯我河东三万儿郎,决不向逆贼低头!”
“传我将令!自今日起,我晋地上下,依旧奉大唐为正朔,沿用‘天祐’年号!我等,皆是大唐的孤臣!”
“此生此世,唯有一愿——”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剑刃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他将剑锋直指长天,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兴复唐室,诛杀国贼!”
“兴复唐室!诛杀国贼!”
演武场上,数千名沙陀与汉家儿郎被他的情绪彻底感染,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兵器,齐声怒吼,那汇聚在一起的声浪,直冲云霄,震得整座晋阳城都在微微颤抖。
至此,天下彻底分裂。
北方的朱温与李克用,南方的杨渥、王建、钱镠……
一个个枭雄巨擘,在这片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上,正式拉开了彼此攻伐、兼并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