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
笼罩了歙州城数日的年节喜庆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街头巷尾,孩童们依旧在追逐嬉闹,偶尔响起的零星爆竹声,像是对这短暂欢愉的最后挽留。
然而,对于歙州官场而言,悠闲的休沐已在今日画上了句号。
安定坊,郡城长史张贺的宅邸。
清晨的微光刚刚透过窗棂,宅院里已经有了动静。
“夫君,今日风大,披上这件大氅吧。”
妻子李氏为他仔细系好领口的带子,又伸手抚平了他官袍上的些微褶皱,眼中满是温柔与不舍。
李氏还是那般丑,地包天,朝天鼻,皮肤黝黑,不过张贺却浑然不觉,面带笑意的看着发妻为他整齐衣衫。
“早饭已经备好了,是你最爱吃的馄饨,里头包了鸡子哩,趁热吃些再走。”
张贺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温声道:“知道了,辛苦你了。”
他转身弯腰,捏了捏摇篮里小儿子肉嘟嘟的脸蛋,惹得刚刚睡醒的小家伙咯咯直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他抱。
张贺心中一片温软,胡乱吃了两口馄饨,他便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妻儿,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昂首阔步地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这身官服,是去年年底官府统一发放的,料子厚实,裁剪得体,穿在身上,让张贺感觉自己的腰杆都比往年挺直了几分。
曾几何时,他只是润州城里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每日在故纸堆里消磨时光,全靠妻子养家糊口,看不到任何前路。
是刺史的到来,给了他这样的人施展才华的机会。
马车辚辚,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奏。
只是,这马车的方向,并非前往府衙所在的官署,而是径直朝着城中心那座越发显得威严的刺史府驶去。
今日,刺史有召。
一路畅通无阻,甚至无需通禀,守卫府门的牙兵在看到马车上张贺的官身标识后,便远远地躬身行礼,让开了道路。
那是混杂着敬畏与崇拜的眼神,发自肺腑,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张贺知道,这份敬畏,并非冲着他个人,而是冲着他背后那个正在改变一切的男人。
当张贺抵达刺史府时,那间宽敞的议事厅内已经到了不少人。
录世参军施怀德、司马吴鹤年、户曹参军徐二两……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皆是歙州六曹以及各要害部门的主官。
此刻,他们正按照各自的官职品阶,分列左右,跪坐在矮桌前。
桌上的铜炉里煨着热气腾腾的煎茶,茶香与淡淡的檀香混合在一起,让这间充满了权力气息的厅堂,多了一丝文雅与暖意。
同僚们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振奋与期待。
“诸位,新年安康!”
张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快步走进厅内,朝着相熟的同僚们团团拱手。
“张长史,新年好啊!”
“吾观张长史红光满面,想来这年节定然过的舒心。”
“……”
张贺说着,来到施怀德下首的矮桌前跪坐。
厅门口人影一晃,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癯的老者走了进来。
正是别驾胡三公。
作为歙州名义上的二把手,又是朝廷宿老,德高望重,厅内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停止交谈,起身见礼。
“见过胡别驾!”
胡三公一一回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与众人寒暄过后,便在仅次于主位的席位上落座。
他今日的精神头格外好,一双老眼之中,闪烁着矍铄的光芒。
看着满堂朝气蓬勃的同僚,他仿佛看到了歙州,乃至整个天下的未来。
不多时,六曹主官以及各要害部门的头脑基本到齐。
法曹参军严正,一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正襟危坐,仿佛一尊铁律的化身。
仓曹参军张彦,一位看起来三十出头,圆脸长髯,挺着个将军肚,好奇地打量着厅内的梁柱结构,眼中不时闪过思索之色。
这二人皆是胡三公等人举荐,刘靖亲自甄别挑选之人。
厅内的交谈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默契地正襟危坐,目光不时地瞟向后堂的入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的期待。
终于,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跳上。
众人立刻停止了所有小动作,齐齐将目光投向入口。
刘靖的身影,出现在议事厅门口。
他身着一袭绯色官袍,那颜色不似正红那般张扬夺目,却更显深沉厚重。
袍服的质地极好,随着他的动作,衣料间只有细微的摩擦声,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沉稳。
那抹绯色,仿佛是无数权柄与岁月沉淀下来的颜色。
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头戴斗笠、黑布蒙面的中年道士。
那道士身形瘦削,步履间却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沉凝,正是刘靖如今最为倚重的首席谋士,青阳散人李邺。
“见过刺史!”
以胡三公为首,满厅官员齐齐起身,躬身行礼,声音汇聚成一股雄浑的声浪,在梁柱间回荡。
“诸位免礼,坐。”
刘靖摆了摆手,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径直走到上首主位坐下,李邺则在他下首的第一个位置落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待众人重新坐定,刘靖环视一圈,目光从每一位下属的脸上扫过。
从胡三公的激动,到吴鹤年的满足,再到徐二两等中坚力量的昂扬,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多余的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召集诸位,乃是本官主政歙州以来的第一次年会。”
“年会”这个词,众人听来有些新奇,但意思却不难理解。
“规矩很简单。”
刘靖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各部曹先总结去岁一年的工作,要讲成绩,也要讲不足。然后,定下新一年的目标。我希望大家畅所言辞,今日这议事厅,不论文武,不分尊卑,只论实绩,只谈方略。”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他们立刻明白,这所谓的“年会”,实际上就等同于朝廷的大朝会,是决定歙州未来一年走向的最高会议!
这不仅仅是一场汇报,更是一场考核,一场对未来的规划!
所有人的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
刘靖的目光转向胡三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胡别驾德高望重,便由您起个头,为去岁一年,做个总述吧。”
胡三公闻言,苍老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精神猛地一振。
这既是主公对他的尊重,也是对整个歙州士林的肯定。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从宽大的袖兜里,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册子。
这本册子,他已经反复看过不下数十遍,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让他心潮澎湃。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庄严的语气,开始宣读。
“启禀主公,去岁一年,在主公治下,我歙州六县,清查隐田、核验黑户、募集流散,新入籍者共计一万三千七百户,口三万一千六百人……”
第一个数字报出,满堂皆惊!
“嘶——”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三万一千六百人!
在座的不少都是歙州的本地人,他们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了。
歙州在册百姓,拢共才多少?
在短短一年之内,竟然激增了三分之一。
在这人命如草芥,处处都是流民饿殍的乱世,简直难以想象。
徐二两更是激动得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作为户曹参军,这些数字都是从他手中汇总而来的,可此刻从胡别驾口中念出,汇聚成一股洪流,依旧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胡三公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些许。
“新垦荒田一万两千亩,兴修水利三十二处,官道修葺一百七十里……”
“夏秋两税共征粮……”
一桩桩,一件件,胡三公的声音虽苍老,却中气十足,将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娓娓道来。
这些冰冷的数字,落在厅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声声惊雷。
从民生到财政,从基建到军备,短短一年时间,歙州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
在座的许多人,只负责其中一摊,平日里埋首于自己的公务,今日第一次听到这全局的汇总,才真正意识到,过去这半年,在他们的协作之下,竟有如此政绩。
这哪里是治理?
这分明是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乾坤!
胡三公汇报完毕后,双手捧着册子,恭敬地呈上,退回座位时,神色复杂。
刘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霜糖与雪盐,果然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月入近十万贯,足以让他的府库,比肩寻常一镇的节度使。
钱粮不缺,再握有神威大炮这等跨越时代的利器……
去岁一年的成果,远超预期。
这盘棋的开局,算是走活了。
然而,刘靖心中并未有太多轻松。
开局顺利,不代表全局皆胜。
历史这面镜子,照出过太多功败垂成的例子。
他不由得想起史书上的那些开国之主。
汉高祖刘邦,起于微末,却在鼎定天下后,逼反韩信,赐死彭越,兔死狗烹的戏码上演得淋漓尽致。
明太祖朱元璋,更是将屠刀挥向了一同打天下的淮西功臣,胡惟庸、蓝玉两场大狱,血流成河。
眼前的朱温,更是此中集大成者,其残暴与多疑,毋庸置疑。
对于他而言,所谓的心腹,不过是顺手的工具,用完即弃,甚至会为了所谓的大义名分,毫不犹豫地将屠刀挥向最忠诚的走狗。
自己要走的,绝不能是这条老路。
想要打破这“共患难易,共富贵难”的历史周期律,靠的不能仅仅是君主的个人德行,而必须是制度。
一套能够明确功过赏罚,让所有人都看到上升渠道,并且相信这套规则不会因君主一人好恶而轻易改变的制度。
今日这场年会,便是这制度的雏形。
他要让所有人明白,功劳,是摆在明面上的,赏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如此,才能将所有人的利益与他这艘战船,真正捆绑在一起。
他将目光投向户曹参军徐二两。
“徐二两。”
徐二两立刻起身,强压下心中的激荡,朗声道:“属下在!”
“户曹的成绩,有目共睹。说说吧,这三万多新增人口,是如何做到的?遇到了哪些困难?新的一年,你又有何打算?”
刘靖的问题直接而具体。
徐二两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恭声回道:“启禀刺史,户曹能有此成绩,全赖主公‘授田安居,减赋兴业’八字方针。”
“去年一年,我们派出多支宣传队,深入周边各州县,宣传我歙州政策。凡来投者,皆按人头分田,首年免赋,次年减半。”
“同时,军政府肃清匪患,保障乡里安宁,使得百姓敢于安家落户。”
‘以休宁县为例,去年秋,曾有三千余流民自江西而来,本是过境就食,但在见到我歙州百姓家家有田,村村有卫之后,竟无一人离去,全部自愿入籍。”
“不过困难亦有不少。”
徐二两话锋一转:“主要在于籍贯核实与土地丈量。流民之中,多有冒领、谎报之事。”
“为此,户曹联合各县乡老,交叉核实,并设立举报奖励制度,才将此事理顺。土地丈量工作量巨大,户曹人手严重不足,多亏了刺史从抽调吏员协助,方才如期完成。”
“至于新一年的目标。”
徐二两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光芒:“属下计划,继续加大宣传力度,力争再吸纳流民两万。同时,完善户籍管理,恢复身份凭由制度,彻底杜绝黑户与流窜作奸犯科之。”
“好!”
刘靖颔首赞许:“新增两万,目标不小,但可行。”
“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会让功曹那边从新入籍的读书人中,为你招募一批文吏。”
“恢复凭由是个好想法,可以先在郡城周边试行,再逐步推开。”
得到主公的肯定和支持,徐二两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下官遵命,必不负刺史所托!”
接下来,仓曹参军张彦起身汇报,他挺着肚子,声音洪亮:“启禀刺史,截至去岁年关,全州官仓存粮共计二十七万石!”
“另有绢、麻、茶叶等物,折钱约十二万贯,皆已入库封存。下官保证,就算今岁颗粒无收,也足以支撑全州军民一年用度而有余。”
“很好。”
刘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语气中却透出一丝满意:“二十七万石粮食,是我们的底气。但我要提醒你,仓廪充实,更要防微杜渐。”
“本官虽已整顿吏治,可财帛动人心,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硕鼠难消,可有应对之策?”
张彦心中一凛,连忙道:“主公明鉴,确有此事。上月,便有两名库吏与外商勾结,试图偷盗绢绫。”
“幸被及时发现,已交由法曹处置。为防此类事件,属下已加强了仓库守卫,并建立了三人轮值、相互监督的制度。”
“堵不如疏。”
刘靖摇了摇头:“我让你管的,不只是仓库,更是经济。新的一年,仓曹的任务有三。”
“其一,建立常平仓制度,调控粮价,防止粮商囤积居奇。”
“其二,协调后勤,优先保障军需。”
“其三,拿出三万石粮食,作为预备,随时准备开仓赈济,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天灾。”
一番安排,有条不紊,尽显深谋远虑,张彦听得心悦诚服,连忙领命。
刘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兵曹参军华瑞身上。
作为跟随刘靖一路从丹徒而来的班底,攻下歙州后,一直被刘靖当做军中掌书记在用。
后来用顺手了,而且刘靖发现此人有些才干,又有军中掌书记的经验,善于跟军队的那帮丘八打交道,于是将其提拔为兵曹参军。
华瑞腾地一下站起,身姿笔挺,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启禀刺史,去年一年,我歙州军府共计招募新兵六千三百人,皆为身家清白之青壮。”
“经轮训,已完成整编,具备战力。如今,歙州风林二军共计七千五百人!”
“其中骑兵营二百,余下皆为步卒。日日训练,十日一操演,随时可为战。”
“另,军器监成功打造神威大炮十门,天雷子三百颗,皆已入库,随时可用!”
“不足之处呢?”
刘靖问道。
华瑞面色一肃:“不足之处有二。”
“其一,基层军官数量不足,多由老兵提拔,虽作战勇猛,但大字不识,传递军令全靠口述,或为隐患。”
“其二,新兵多为歙州本地人出身,虽感念刺史之恩,保家卫州之心坚决,对外用兵之时,只怕彪勇不足。”
“说得很好,没有回避问题。”
刘靖赞许道:“军官的问题,功曹会想办法。此外,本官打算准备成立讲武堂,所有军官必须轮流入学,半年之内,要做到能读写军令,能看懂地图。至于忠诚,除了思想教化,更要让他们看到升迁希望。”
“传我的令,凡立功将士,其家人可获优待,其子女可免费入蒙学。要让他们知道,为我刘靖打仗,不只是为了吃饱饭,更是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前程!”
“刺史英明!”
华瑞高声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