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一颗种子(1 / 2)

穿过密不透风的丛林,康博终于将这支从天而降的友军,带进了一处隐蔽至极的山谷。

这里是风林二军在黄山腹地的据点军营。

由于是轮流上阵,所以军营中的士兵并不多,一军一千人,共计两千。

谷口明暗哨卡密布,谷内营盘井然有序,与山外的乱世恍如隔绝。

营帐笔直如线,巡逻的士卒步伐沉稳,目光警惕,手中擦得锃亮的横刀在林间光影下反射着冷光。

远处,传来一阵阵整齐的呼喝声和木矛撞击草靶的闷响,像是新兵在进行日常操练。

深山老林之中,不见丝毫匪气,反而处处透着一股百战正规军才有的森严与肃杀。

那些从北方血路中一路冲杀出来的魏博牙兵,在看到这片安全有序的营地的瞬间,紧绷了数月之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泛起的疲惫,足以让最悍勇的战士也只想倒头就睡。

许多人甚至还跨在马上,怀里死死抱着兵器,头一歪,便伴着雷鸣般的鼾声沉沉睡去,仿佛要将几个月的觉一次性补回来。

他们太累了。

从魏博到江南,数千里血路,他们杀了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杀,早已记不清。

有宣武军,有杨吴军……

他们只知道,停下来,就是死。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停下了。

病秧子骑在马上,环视着四周,简陋的校场上,数百名赤着上身的士兵,正在教官的喝骂声中,一遍遍地用长矛突刺悬挂的草人,汗水浸透了精壮的身子,在冬日的寒气中蒸腾起白雾。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巡逻士卒精良的甲胄和武器,带着老兵独有的审视,最终点了点头,用那破锣般的嗓音对康博说道:“你手下的兵不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敬意:“有杀气,是见过血的兵。”

这句评价,是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对另一个带兵者的最高认可。

犹记得去岁离开之时,刺史才刚刚任丹徒监镇,麾下兵卒不足三百,且都是逃户,如今不但坐拥一州之地,还拥有一支彪悍的军队。

康博心中五味杂陈,正要细问他们这一路的经历,病秧子却摇了摇头,朝着那群魏博残兵的最中心,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抬了抬下巴:“走吧,见见庄二哥。”

康博心头一跳,迈步向前。

他再次见到庄二时,几乎没敢认。

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如一尊铁塔般的汉字,此刻黑得像一块炭,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仿佛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在数千里的逃亡路上被风干了。

他沉默地端坐在马上,若不是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还残留着熟悉的的悍气,康博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

康博的呼吸,骤然急促,喉咙里像堵死了一团滚烫的棉花,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哽咽的、几乎不敢相信的称呼:“二爷?”

二爷、三爷,是当初十里山中逃户们,对庄二兄弟最早的称呼。

庄二那双浑浊的目光钉在康博身上,许久没有动。

像是在辨认一幅被血浸透、早已褪色的旧画。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嗓音嘶哑。

“康博?”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康博的心口。

康博僵在原地,眼眶瞬间烧得滚烫。

他死死扼住喉咙,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又喊了一声。

“二爷!真是您!”

庄二那张被风霜刀剑刻满沟壑的脸上,终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视线扫过康博一身精良的甲胄,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纪律严明的士卒,眼神里的情绪变幻不定。

最终,他咧开嘴,用一种夹杂着欣慰与自嘲的沙哑嗓音说道:“你小子不错,老三当时就看好你,你也没让他失望。”

就在这时,主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正是庄三儿!

他看到了自己二哥的惨状,以及那条瘸腿,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悍勇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脚步一个踉跄,神色复杂。

兄弟重逢,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只有一片死寂。

庄二那双几乎快要干涸的虎目,死死盯着自己的三弟,许久,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

“老三,对不住,家眷……没来得及带出来。”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没有半分起伏。

“恐怕……都遭了宣武军的毒手。”

这句话如同一阵冰冷的寒风,吹过在场每一个魏博牙兵的心头。

他们中的许多人,无声地垂下了头,眼圈血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家,没了。

根,断了。

他们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魂野鬼。

庄三儿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巴掌拍在庄二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铁甲都发出沉闷的巨响。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仇,总有报的一天!”

当热气腾腾的肉汤和干饭摆在面前,这群紧绷了数月的亡命徒,那根名为“求生”的弦,终于彻底松弛。

他们狼吞虎咽,仿佛要把几个月的饥饿都填平。

一个年轻的牙兵,端着一碗肉汤,喝了一口,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他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喝,滚烫的汤水和着泪水一起吞下肚。

没人笑话他。

因为很多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

康博看着这一幕,立刻走到一旁,写下一封加急密信,绑在信鸽腿上,奋力将其抛向天空。

……

歙州,刺史府。

后院书房,刘靖正听取着刚刚从婺源县风尘仆仆赶回的李邺的汇报。

李邺脸上还带着一路的尘土,但他那张被烧毁的面容上,双眼却异常明亮。

“刺史,婺源的刀,已经见血了。”

李邺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方蒂做的很好,他用刺史赐予的‘先斩后奏’之权,将负隅顽抗的几个大宗族连根拔起,人头滚滚,震慑了宵小。如今婺源县的政令,推行下去已无明面上的阻碍。”

刘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李邺亲自跑一趟,绝不只是为了回来复述一遍捷报。

果然,李邺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凝重。

“但是,府君,树砍倒了,根还在土里烂着,甚至在暗处滋生毒菌。”

“臣在婺源的半个月里,发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那些被清洗的宗族,他们的骨干虽死,但盘根错节的姻亲、旁支和附庸还在。他们不敢再明着对抗官府,却用起了更阴损的法子。”

“他们正在暗中勾结,操纵粮价。”

李邺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婺源的位置。

“秋收之后,他们一边散布谣言,说官府清查田亩是为了来年征收三倍的重税,制造恐慌;一边又偷偷地高价收购百姓手中的余粮。”

“如今,婺源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比秋收前涨了三成。百姓们不敢卖粮给官府,又怕粮价再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是一个阳谋。他们想用‘饥饿’来对抗府君的刀。一旦开春青黄不接之时,他们再将粮食高价抛出,届时,民怨沸腾,新政自溃。”

“我们杀人立的威,就会变成百姓口中‘官逼民反’的暴政。”

刘靖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确实比直接对抗要狠毒得多。

杀人,只能震慑一时,而操控人心和民生,却能从根子上动摇他的统治。

“先生有何良策?”

“以阳谋对阳谋。”

李邺眼中闪烁着光芒:“他们想用钱粮打,我们就跟他们用钱粮打!”

“臣有三策,可破此局。”

“其一,设官仓,平物价。我们立刻从府库调拨粮食,在婺源县城及各大乡镇设立官营粮铺,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敞开售卖!我们有‘霜糖’和‘雪盐’的暴利支撑,不计成本地抛售,足以将他们的图谋彻底砸穿!让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想让他们吃饱饭的人。”

“其二,办义学,夺人心。将查抄的宗族学堂,全部改为官办义学,凡家境贫寒的子弟,一律免费入学,官府还管一顿午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或许无法改变老一辈人的想法,但我们必须抓住下一代人!让他们从小就知道,是刺史给了他们读书识字、改变命运的机会,而不是什么狗屁宗族。”

“其三,兴工商,断其根。宗族能盘踞地方,靠的就是土地兼并和高利盘剥。我们不仅要分田,还要给百姓另一条活路。臣建议,将查抄的宗族产业,如茶山、林场、瓷窑等,由官府出面,组织百姓成立‘合作社’,进行生产。官府提供技术和销路,利润与百姓分成。如此一来,百姓有了土地之外的收入,便不再需要依附宗族,宗族的经济基础,也就彻底被挖空了!”

李邺的每一策,都直指问题核心,层层递进,不仅是要解决眼前的危机,更是要为婺源,乃至整个歙州未来的治理,打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基础。

刘靖听完,心中激荡,他起身走到李邺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生之才,胜过十万大军!就按先生说的办!”

他正要下令,让朱政和草拟公文,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呈上一个蜡丸封口的竹管。

“府君,黄山加急!”

刘靖心头一动,接过竹管,捏碎蜡丸,展开信纸。

只扫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凝固。

他拿着信纸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

是一种巨大的惊喜带来的冲击,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李邺从未见过这位心性沉稳如山的主公流露出如此失态的神情,不禁心生好奇。

刘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霍然起身,双目之中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

“好!”

“好!”

“好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舆图前,目光死死锁住歙州的地界,仿佛要将那块地方看穿!

“先生,天助我也!”

“真是天助我也!”

刘靖将信纸递给李邺,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笑意。

李邺接过信,一目十行。

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复杂神情。

“三百二十七名魏博牙兵……一百八十余匹战马……”

李邺喃喃自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串数字背后,是何等恐怖的价值。

“这……这是天降神兵!”

刘靖用力点头,眼中射出的光芒,几乎要将眼前的舆图点燃!

“何止是神兵!”

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一百八十余匹上好的北方战马!

加上缴获和自己搜罗的,凑出三四百匹战马,绰绰有余!

三百二十七名魏博牙兵,大半都是弓马娴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骑兵!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可以立刻组建起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营!

一支二三百人规模,一人四马配置,披上军器监新产的铁叶札甲,配上那需要耗费无数心血才能制成的马槊!

这不是先前夜袭陶雅时,把兼用马当战马用的东拼西凑的样子货。

而是一支能够正面凿穿万人大阵的铁甲洪流!

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战争机器!

有了这张王牌,他刘靖在面对江南任何一路诸侯时,腰杆都能挺得笔直!

步兵再强,终究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被动防守!

可一旦拥有了骑兵,哪怕数量不多,整个战场的战略主动权,便会立刻逆转!

刘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已经不再是舆图,而是一幅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昔日太宗皇帝李世民,凭玄甲精骑三千,于虎牢关下,一战破窦建德十万大军,奠定大唐开国之基!

冠军侯霍去病,率八百骁骑深入大漠,直捣匈奴王庭,勒石燕然,封狼居胥,成就不世之功!

我刘靖今日得了这三百百战锐卒,便是我自己的玄甲军!

是我自己的虎豹骑!

有了他们,我才有资格去想一想那虎牢关,望一望那狼居胥山!

“传我命令!”

刘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威严!

“命司仓参军,立刻准备最好的金疮药、粮食、布匹!”

“命军器监,将库存的所有铁甲、马槊、弓弩,全部准备好!!”

“钱!人!物!”

“要什么给什么!绝不能亏待了这些千里来投的壮士!”

……

山中军营,休整三日。

庄三儿亲自领着庄二等一众魏博牙兵,赶往郡城。

路上,庄三儿勒住马,脸色变得无比严肃。

“二哥,各位兄弟,有几句话,我得说在头里。”

“这里不是魏博镇,过去当爷的那些臭毛病,都他娘的给我收起来!”

“谁敢耍横,欺负百姓,我庄三儿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应是。

数千里逃亡,早已磨平了他们多余的棱角和那无谓的骄傲。

庄三儿脸色稍缓,随即露出一丝自豪。

“不过,兄弟们也别担心。”

“咱们要投的刘刺史,是我庄三儿的过命兄弟!最是仗义,也最是爱才!”

“刺史眼下正要打地盘,咱们这三百多号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锐,还怕没出头的机会?”

“只要肯卖命立功,升官发财,封妻荫子,就在眼前!”

这番话,如同一瓢滚油,泼进了众人心中名为“野心”的烈火里!

一众魏博牙兵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渴望的火焰。

……

千里之外,洛阳。

这座昔日东都,如今依旧繁华。

虽然此前历经战乱,可朱温拆毁长安,强迁百万军民于此,让这座城池重新焕发新生。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吆喝叫卖的百姓和出游的文人、仕女,空气中隐隐弥漫着胭脂水粉的香气。

南市、东市、西市人满为患,百姓摩肩擦踵。

立德坊。

位居宣仁门外街南,距离皇宫仅有一条护城河之隔,有神都第一坊之称,其坊内住户非富即贵。

梁王府邸,便坐落于立德坊中。

府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陈设极尽奢华。

厚重的波斯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大殿深处,踩上去悄无声息。

香炉里焚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烟气袅袅,将整个殿宇都熏得暖意融融。

侍女们穿着轻薄的纱衣,垂首屏息,走路时裙摆拂过地面,竟是唯一能听到的声响。

朱温高坐主位,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即便穿着象征权势的紫袍,也掩不住那一身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悍匪之气。

他的手中,正把玩着一封来自江南的密信,信纸的边缘已经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得微微卷起。

信是钟匡时写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困兽犹斗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恳求。

朱温的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冷笑,那笑容里有嘲弄,有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猎物挣扎的残忍快意。

“杨渥那厮,看来是把人逼到绝路了。”

他将信纸随手丢在案上,声音不大,却在大殿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来人。”

“传敬先生、李参军入府议事。”

……

不多时,首席谋主敬翔与智囊李振联袂而至。

两人行至殿中,躬身行礼:“参见大王。”

“免了。”

朱温抬了抬下巴,示意亲卫将案上的信件递给二人:“江西来的,且都看看吧。”

李振率先接过,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

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拱手道:“大王,此乃天赐良机!”

敬翔接过信纸,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便将信放回托盘,抚须不语,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封信的到来。

朱温对敬翔的反应不以为意,他更感兴趣的是李振的“天赐良机”,他身体微微前倾,问道:“说来听听,有何良机?”

李振精神一振,侃侃而谈:“回大王,此举于我等有百利而无一害!”

“其一,可阻杨吴坐大。杨吴本就坐拥淮南富庶之地,钱粮甲兵皆为江南之冠。若再让他得了江西,则钱粮人口倍增,实力必然再上一个台阶。届时,他便可据长江天险,成我等心腹大患。一个分裂弱小的南方,才最符合大王的利益。钟匡时这颗钉子,必须让他继续钉在杨吴的背后。”

“其二,便是大义名分!”

李振的声音高了几分:“大王即将代唐,正需天下归心。钟匡时虽是丧家之犬,可他毕竟是朝廷册封的镇南军节度使,他今日来投,便是天下藩镇的榜样。能多争取一个,在大义上,便更显名正言顺。此举足以向天下昭示,顺大王者昌,逆大王者亡!”

朱温听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连连点头。李振所言,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既需要实实在在的战略利益,也需要一块“名正言顺”的遮羞布来掩盖自己弑君篡逆的野心。

他的目光,终于投向了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沉默的敬翔。

“那依先生之见,我军当如何出兵?派哪位将军领兵,出多少兵马合适?”

在朱温看来,既然要救,自然是要出兵的。

无非是出多出少,打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然而,敬翔闻言,却是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大王,何须出兵?”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就连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李振,也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不出兵,如何救人?

不出兵,如何收取那名利双收的好处?

朱温眉头一挑,粗壮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没有发怒,只是盯着敬翔,等待着他的下文。

敬翔不疾不徐地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舆图前,那上面详细地标注了天下的山川河流与势力划分。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中原与淮南的交界处,声音沉稳而自信,仿佛在叙说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实。

“杨渥此人,大王比臣更清楚。其父杨行密乃一代枭雄,然虎父犬子,一介纨绔。其人志大才疏,性情多疑,最是色厉内荏。”

“如今他倾巢而出,以十万大军围攻一座洪州孤城,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后方必然空虚。他最怕的,不是城里半死不活的钟匡时,而是我等大军,从背后,给他狠狠捅上一刀。”

敬翔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说道:“因此,我们根本不需要真的把刀子捅过去。我们只需要让他相信,我们即将把刀子捅过去,就足够了。”

“大王只需……”

敬翔眼中闪过智珠在握的精光。

“只需传下王令,号称起兵五十万,南下征讨不臣杨渥,为朝廷讨还江西失地!”

“同时,命汴州、徐州、宿州三地守将,大张旗鼓地调动粮草,征召民夫,日夜打造攻城器械。让探子把消息传遍天下,把南征的姿态做足!”

“消息传到杨渥耳中,以他的性子,焉能不惧?他敢赌大王只是虚张声势吗?他不敢!”

“对方必然会立刻从江西前线,抽调主力精锐回防淮南!”

“届时,洪州之危,自解。”

“我等不费一兵一卒,不耗一粒军粮,便能让那钟匡时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为我等看守南大门。”

“又能精准地遏制杨吴的扩张,让他陷入江西的泥潭动弹不得。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呢?”

此计一出,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阳谋!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它算准了人心,算准了局势,堂堂正正地摆在台面上,却让对手不得不乖乖地跳进陷阱。

连素来足智多谋的李振,眼中都闪过一丝由衷的惊叹与佩服。

他想到的是出兵取利,而敬翔想到的,却是在更高的层面上,以最小的代价,撬动整个江南的棋局。

朱温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粗野而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妙!妙啊!”

他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茶水四溅!

“不愧是敬先生,此计,深得我心!”

朱温霍然起身,他那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眼中凶光毕露,意气风发。

“传令下去,就按先生说的办!”

“给本王把阵仗搞大一点!越大越好。本王倒要看看,杨渥那黄口小儿,有没有胆子跟本王掰一掰手腕!”

……

……

五日后,歙县郡城。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天际,冬日的寒风卷着尘土,在官道上打着旋,吹得人脸颊生疼。

城外连绵十里的军营,今日的气氛格外不同。

往日的操练呼喝声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难以言喻的骚动与好奇。

无数双眼睛,都透过营寨的栅栏,望向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尽头。

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移动的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轮廓。

那是一支军队,一支……

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军队。

庄三儿领着那支从北方血路中杀出来的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三百二十七名魏博牙兵,一百八十余匹战马。

这便是他们如今仅剩的全部家当,是他们用无数同袍的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点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