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便在公舍内袅袅弥漫开来。
“已派人去请杜道长了,想必很快就到。”
青阳却摆了手,他端坐于席上,嘶哑的声音穿透茶雾,直接问道:“刘刺史是想偏安一隅,当个土皇帝,还是想扫平六合,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刘靖撇沫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空气仿佛凝固。
旋即,他恢复如常,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热气升腾。
“道长远道而来,何必心急。”
他笑着将茶杯推过去:“天寒地冻,先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道士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是在考校自己,也是一种试探。
他心中暗道,这位刘刺史年纪轻轻,心性却如此沉稳,不简单。
他便不再多言,耐着性子端起了茶杯。
刘靖问道:“还未请教道长法号?”
道士答道:“贫道青阳散人,一介泰山野修。”
刘靖饶有兴致道:“方才道长所言,偏居一隅如何,扫平天下又如何?”
青阳散人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若是前者,贫道即刻便走,此行只当访友。若是后者,贫道愿留下,献上这副残躯与满腹经纶,助刺史扫平天下,重定山河!”
刘靖闻言轻笑,他也在观察着眼前的道士。
此人虽然衣着朴素,身形清瘦,但那份端坐于此便自成一方天地的气度,绝非寻常山野道人可有。
“当今天下,北有朱温、李克用,南有杨渥、钱镠,皆是兵多将广之辈。本官不过一州刺史,道长缘何会看中我?”
青阳散人那双被黑布遮掩的眸子里,仿佛有星辰流转,洞察世事。
“朱温势大,占据中原,看似最有帝王之相。实则其人狡诈多疑,嗜杀成性。白马驿一役,他将李唐公卿三十余人尽数投入黄河,此举与自绝于天下士人何异?”
“得士心者得天下,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根基。此人不过董卓之流,虽有枭雄之心,却无帝王之姿!”
“河东李克用,能征善战,勇冠三军,麾下十三太保皆是人杰。可惜此人有勇无谋,行事太过意气用事,他视养子为鹰犬,却不知如何驾驭猛兽,以致父子相忌,内耗不休。”
“匹夫而已,难成大业。至于李茂贞、刘仁恭之流,不过是趁势而起的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舆图南方,语气中更添了几分不屑。
“至于南方,淮南杨渥,一介纨绔,其父杨行密尸骨未寒,他便急于内斗,猜忌托孤重臣,一个连自己根基都要亲手动摇的蠢材,毫无人主气象,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两浙钱镠,倒是有勇有谋,可惜雄心已失。他如今广修宫殿,沉溺享乐,一心只想着向北方朱温摇尾乞怜,换取一个吴越王的封号,早已没了问鼎中原的锐气。至于王审知、马殷等人,困于一隅,鼠目寸光,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天下英豪,在道长眼中竟如此不堪。”
刘靖吹了吹茶杯的热气,眼神却越发专注。
“贫道此来,本只为还杜道长早年的一份人情。”
青阳散人直言不讳:“但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却让贫道看到了不一样的气象。贫道见的,非是刘刺史,而是这歙州之下的民心,太宗皇帝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便是王气所在!”
刘靖的目光落在他头上的斗笠,以及那缠满面部的黑麻布上,说道:“道长口口声声辅佐本官,缘何却一直不肯以本来面目示人?”
公舍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茶炉上的水,仍在“咕嘟嘟”地响着。
青阳散人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沉默几秒,缓缓说道:“刘刺史,还是不看为好。贫道的这张脸,怕会污了您的眼,扰了您的心。”
刘靖却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本官用人,只看才学,不问出身,更不看皮相。先生若有心辅佐,你我君臣之间,便不该有这半寸黑布的隔阂。”
“先生若连这点坦诚都做不到,又何谈与我共谋天下?”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青阳散人身躯微震。
他缓缓抬手,动作迟滞,仿佛那黑麻布有千斤之重。
青阳散人解下了脸上那块遮掩多年的黑麻布,露出了一张足以让常人望之惊厥的狰狞面容。
那是一张被大火严重烧毁的脸。
皮肤扭曲、褶皱,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暗红色,五官也挤压得变了形,左眼几乎被拉扯得睁不开。
整张脸狰狞可怖,足以让胆小之人当场惊厥。
他做这个动作,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自陈。
他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仁德之主”,在看到自己这张脸后,会是何种反应。
这些年来,他见过了太多的惊恐、厌恶、怜悯与躲闪,哪怕是远近闻名的有志之士,都会下意识的有些惊惧。
可刘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没有惊愕,更没有半分的厌恶与退缩。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然后,再次提起茶壶,为青阳散人空了的茶杯里,续上了滚烫的茶水。
“道长请茶。”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青阳散人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
一股久违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他端起面前那杯滚烫的茶,一饮而尽。
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一腔压抑了半生的热血与不甘。
放下茶杯,他沙哑地开口,第一次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原来他本名李邺,青州人士,早年间也曾是饱读诗书、意气风发的士子。
只因家中一场无情的大火,他为从火场中救出瘫痪在床的老母,才被烧成了这幅模样。
此后,他空有满腹经世济国之才,却因面目可怖,处处碰壁。
世人或视他为不祥,或惧他如鬼魅,无一肯用。
心灰意冷之下,他才隐居深山,自号“青阳散人”,修道寻仙,不问世事。
一杯煎茶下肚,一番自陈心迹,公舍内的气氛已然截然不同。
刘靖静静地听完,再次为他续上茶,然后看着眼前这位面容可怖、眼神却清亮如寒星的道士,沉声问道:“道长腹有韬略,想必对如今的局势有自己的看法。靖想请教道长,这天下大势,该如何看?”
青阳散人知道,真正的考校来了。
这是刘靖在衡量他的才学,决定是否要用他,以及如何用他。
他放下茶杯,神态恢复了之前的自若,缓缓答道:“天下大势,无非八个字——北强南弱,古今皆然。”
他又补充道:“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北方朱温,虽是篡逆之贼,却已尽得中原膏腴之地,兵强马壮,势不可挡。”
“与其盘踞河东的李克用连年大战,无论谁胜谁负,最终的胜者,都将是北方最强大的霸主。”
“南方诸镇,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若无非常之策,终将被其逐一扫平。”
刘靖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英雄所见略同的欣赏。
他故意用一种略带颓丧的语气,试探道:“如此说来,本官偏居江南一隅,兵不过数千,地不过一州,岂不是毫无机会,只能坐以待毙?”
“不然!”
青阳散人却陡然提高了声调,断然反驳道。
他的眼中,闪烁着洞悉未来的智慧光芒,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仿佛从一个避世的道人,化为了一位指点江山的纵横家。
“乱世,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天下混战,乾坤未定,刘刺史龙兴于此,励精图治,深得民心,已有王霸之基。只要方略得当,未尝没有逐鹿天下,重定乾坤的机会!”
刘靖心中那份寻得知己的激荡一闪而过,他强行压下内心的狂喜,收敛了笑意,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一字一顿地问道:“先生以为,本官接下来,该当如何?”
青阳散人看着他,一字一顿地,缓缓吐出了那决定未来走向的八个字。
“先西后北,先易后难。”
轰!
这八个字,犹如一道贯穿时空的惊雷,在刘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个策略……
竟然与后世那位被誉为“五代第一谋士”的王朴,向周世宗柴荣进献的“平边策”,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番战略被历史证明是五代十国那个混乱时期,统一天下最稳妥、最高效的路径!
只可惜,天妒英才,雄才大略的周世宗柴荣在即将大展宏图之际英年早逝,壮志未酬。
后来赵大黄袍加身,建立宋朝,其核心的统一战略,基本就是延续并贯彻了王朴的这套方针,很快便扫平了南方割据的诸国。
正当他厉兵秣马,准备完成最后一步,收复燕云十六州时,却在“斧声烛影”之中离奇驾崩。
而这个本应铸就千古伟业的顶级战略方针,最终在高梁河车神的一系列灾难性操作下,彻底虎头蛇尾,给后来的两宋王朝,留下了长达三百年的边防缺憾与历史悲歌。
而如今。
在这个时间点,这套本不该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顶级战略,竟然被眼前这个毁容的道士,根据当下的局势,做出了最精准的调整!
这一刻,刘靖再看青阳散人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欣赏,而是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月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广阔绿洲般的狂喜。
这是真正的国士!
是能为他擘画天下,辅佐他开创一个崭新王朝的顶级人才!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站起身,郑重地对着青阳散人一揖到底,用上了最恭敬的称呼。
礼贤下士这一套,他已经用的炉火纯青。
“还请先生明示!”
青阳散人随即从宽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份卷轴,在案几上“哗啦”一声猛地摊开!
那是一份用羊皮绘制的、极为详尽的江南舆图!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显然是他多年云游的心血结晶。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在地图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充满了睥睨天下的自信!
“刘刺史请看。”
“歙州,西接江西,北邻宣州,东连杭州,位处三战之地。地势群山环抱,得天独厚,虽易守难攻,却也限制了自身的发展。此地山多田寡,物产不丰,即便倾尽一州之力,也无法供养一支超过万人的精锐大军。所以,刘刺史若想壮大,就必须要尽快打下一处富庶的粮仓作为根基!”
“放眼江南,北面的淮南杨渥,虽是个不堪大用的纨绔子,但其父杨行密留下的底子实在太厚,麾下精兵猛将数不胜数,且占据着江淮之间最富庶的土地,钱粮不缺,乃是眼下南方最强的割据势力。此时与之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东面的两浙钱镠,此人盘踞杭州,虽无北上进取的雄心,可他为了抵御杨行密,与淮南军争斗十数年,麾下大军常年征战,个个都是百战精锐,血勇彪悍之辈。我们若攻杭州,必然会陷入苦战,得不偿失。所以,此二者乃是南方最难啃的两块硬骨头,当放在最后,待我方势大之后再从容取之。”
“纵观整个南方,眼下最适合主公作为根基之地,便是此处——江西!”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豫章郡”三个大字上!
“江西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富庶不下于江南。更重要的是,其前任节度使钟传在世时,崇儒信佛,广施仁政,吸引了大批为躲避北方战乱的文人学士前往避难,使得江西文风大盛,人才济济。主公若能得江西之地,不但有了一个用之不竭的大粮仓,更有无数文人英才可供驱使,此乃成就王霸之业的根基!”
刘靖心中了然,这正是钟传为子孙后代栽下的种子,如今花已开,果已熟,就等着人去摘了。
这个果子无比诱人,正因如此,北面的杨渥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口吞下,不惜发动十万大军围攻洪州。
青阳散人仿佛看穿了刘靖的心思,继续说道,声音中透着一股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
“江西重文轻武,军备松弛,多年未经大战,乃是南方众多势力中,最软的一颗柿子。且钟传之子钟匡时刚刚继位,年幼无知,威望不足,根本压不住麾下骄兵悍将。”
“其麾下的袁州、吉州刺史袁氏叔侄与抚州刺史危全讽兄弟,皆手握重兵,心怀鬼胎,貌合神离。如今又被杨吴十万大军围困洪州,内外交困,已是穷途末路。这正是我等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夺取江西的最好时机!”
“拿下江西之后,主公便可占据长江中游之天险,坐拥钱粮之富,兵源之广。届时,只需休养生息,整军经武数年,便可对西边的湖南动兵!”
他的手指再次移动,点在了马殷所盘踞的长沙。
“湖南马殷,一介武夫出身,虽也算有些手段,但他奉行的是无为而治。这所谓的‘无为’,实则是纵容麾下部将豪强,肆意兼并土地,鱼肉百姓。”
“如今的湖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怨声载道。此人空占湖南之地,却早已尽失民心,不过是空中楼阁,虚有其表,不堪一击。我军只需以仁义之师的名义讨伐,必能一战而定!”
“得湖南之地,则盘踞荆南的雷彦恭、割据虔州的卢光稠之流,不过是跳梁小丑,螳臂当车,弹指可灭!”
“届时!”
青阳散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激昂:“刘刺史已尽得长江中上游膏腴之地,坐拥江西、湖南、歙州三地,带甲十万,便可回过头来,顺流而下!”
“到那时,我们可与东边的钱镠交好,许以重利,合力攻打已成心腹大患的杨吴!”
“杨吴一灭,整个江南再无抗手。两浙钱镠,不过一守户之犬,见我军大势已成,必会审时度势,纳土归降,以求富贵善终。”
“待一统南方之后,主公便可坐拥江南半壁江山,效仿昔日东晋、南朝,划江而治。”
“届时,便可整顿内政,厉兵秣马,练兵百万,造船备战,而后挥师北伐,与那朱温、李克用之流,在中原大地上一决雌雄!”
“成就霸业,指日可待!”
一番话毕,公舍之内,落针可闻!
刘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不受控制地沸腾!
一条清晰无比、步步为营、从当前直到未来的宏大战略,如同一道撕裂乱世迷雾的万丈金光,煌煌然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因极度的激动,身躯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快步走到青阳散人面前,不顾对方的错愕,一把抓住他那只因烧伤而显得有些枯瘦的手,双目赤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先生真乃吾之子房也!”
子房,张良!汉高祖刘邦的首席谋士!
这一句评价,是君主对谋臣的最高赞誉!
青阳散人……不,李邺的一番说辞,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战略规划。
它将一整套囊括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宏大国策,清晰且有序地摆放在了刘靖面前。
这套战略的每一步,都是从刘靖当下的实力和处境出发,所能选择的最优解。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最终却又直指天下!
刘靖虽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和知识,可面对如今这纷乱如麻、群雄并起的局势,也常常感到千头万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
但经李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剖析,他脑中所有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一条从歙州刺史,通往九五之尊的帝王之路,已然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这,就是顶级谋士的魅力所在!
刘靖紧紧握着李邺的手,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孤军奋战。
“先生之才,胜过十万雄兵!靖今日得先生,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天下,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