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顶级谋士的魅力(1 / 2)

徽杭古道,蜿蜒起伏,如一条巨龙的脊背盘踞在皖南的崇山峻岭之间。

自古以来,它便是连接徽州与杭州的商贸要道,但在如今这礼崩乐坏的乱世,昔日的繁华早已被血与火冲刷殆尽。

陶雅在时,与两浙连年征战,这条商道自然也就断绝了。

不过自打刘靖入主歙州后,与钱镠结为姻亲,双方商贾互通有无,徽杭古道又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时值初冬,朔风如刀,从山谷的每一个角落呼啸而过,卷起在石板路上堆积的枯黄落叶。

那些叶片在空中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细听之下,又仿佛是这与乱世苍生的无声悲鸣。

一名头戴宽大斗笠的中年道士,正踽踽独行于这古道之上。

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补丁叠着补丁,显然已穿了许多年头。

手中拄着一根色泽温润的竹杖,随着他前行的步伐,在坚硬的黄土路面上“笃、笃”地敲击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他身后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笈,上面挂着一个紫皮葫芦,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一张粗糙的黑麻布蒙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邃、沉静,仿佛已经看透了红尘万象。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

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地踏在古道上。这种步伐,不像是在赶路,更像是一种苦行。

自北而南,这一路行来,他所目睹的,是人间最真实的地狱图景。

月余前,一名饿死的妇人倒在路旁的水沟里,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婴孩。

妇人的腹部被野狗刨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肠子内脏被拖拽出一地,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令人闻之欲呕。

道士驻足片刻,为她们念了一段往生咒,然后用路边的碎石,为她们垒起了一座简陋的坟蟵。

半个月前,他路过一个被焚毁的村庄。

残垣断壁在寒风中矗立,焦黑的木梁斜斜地指向苍天,像一根根扭曲的手指,无声地控诉着施暴者的罪行,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焦糊混合在一起的诡异气味。

村口的枯井底,十几具被随意丢弃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有。

七日前,他更是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惨剧。

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溃兵,如同出笼的野兽般冲入一个幸存的小村落。

他们抢走了村民们藏在谷仓底下的最后一点口粮,将村中仅有的几个稍有姿色的妇人,当着她们丈夫和孩子的面,拖入旁边的草垛肆意凌辱。

妇人凄厉的哭喊、男人绝望的怒吼、孩子惊恐的啼哭,与那些溃兵猖狂的淫笑声交织在一起。

最终,随着几声刀刃入肉的闷响,一切都归于死寂。

道士就躲在不远处的山林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而这,还是号称安定繁荣的江南之地。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该是何等惨况。

他曾以为,这天下,早已沉沦,再无一方净土,再无一丝希望。

然而,当他沿着古道,一步步踏入歙州地界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却让他那颗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泛起了一丝微澜。

脚下的官道,不再是之前那般坑坑洼洼、泥泞难行。

而是被新土和碎石夯实得异常平整坚固,即便承载重物的牛车驶过,也只是留下一道浅浅的辙印。

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道旁竟有十几个穿着统一灰色号服的民夫,正在热火朝天地维护路面。

他们有的在用铁锹清理边沟的淤泥,有的在用石锤砸实新铺的土层。他们并非道士想象中那种被强征而来、面黄肌瘦、神情麻木的徭役,反而个个精神饱满,一边干活,一边还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临近中午,远处传来“当!当!当!”的锣声,一个同样穿着号服的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过来,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桶。

民夫们立刻欢呼一声,放下手中的工具,自觉地排好队,每人从推车的汉子手里领过一个粗陶大碗。

道士的目光落在木桶上,一股混合着麦饭的香气,顺着山风飘了过来。

他清楚地看到,那盛在碗里的,并非清汤寡水的稀粥,而是实打实的干饭,外加一小碗豆腐汤,汤面飘荡着几点油花儿。

民夫们或蹲或站,端着大碗,用筷子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饭,脸上洋溢着一种道士许久未曾见过的神情。

道士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这番景象,蒙在黑麻布下的嘴角,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微微上扬了一下。

“笃笃……吱呀……”

不多时,一辆载满了山货的牛车从后方缓缓驶来,两个巨大的木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声响。

赶车的车夫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敦厚汉子,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

他看到道士孤身一人坐在路边,又见他一身出家人的打扮,便热情地“吁”的一声勒停了拉车的老黄牛,粗着嗓门招呼道。

“道长,可是要去前面的县城?这天寒地冻的,一个人走得慢,要是不嫌弃,上来坐一段吧!俺这车上还能挤个地儿!”

道士站起身,对着车夫稽首一礼,声音平和地道:“多谢居士美意,贫道叨扰了。”

他也不客气,将竹杖靠在车辕上,动作利落地爬上了堆满山货的牛车,在车夫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驾!”

车夫轻甩一鞭,老黄牛晃了晃脑袋,甩着尾巴,又迈开沉重的步子,继续缓缓前行。

车夫是个健谈的人,许是独自赶路有些寂寞,很快就跟道士攀谈起来。

“道长这是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看您这打扮,是名山大观里出来的高人吧?”

“贫道青阳,自天台山而来,云游至此,欲往歙县一行。”

道士言简意赅地回答。

“天台山!哎哟,那可是仙家宝地啊!”

车夫一听,肃然起敬,“俺娘就最信道祖爷了,家里还供着三清的牌位呢!不瞒您说,道长,俺这次进城,就是去给俺娘请大夫抓药的。”

道士闻言,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转向车夫,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

他发现,这车夫的语气里,虽有关切和担忧,却并没有多少这个时代应有的愁苦与绝望。

要知道,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头,家中老人一旦病倒,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而言,都无异于天塌地陷。

医药费、汤药钱,哪一样不是沉重的负担?

更别说乱世之中,能不能请到靠谱的大夫都是个问题。

很多人家,老人一生病,基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准备后事了。

道士心中好奇,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出家人的平和,却又直指人心:“令堂抱恙,居士脸上却无多少愁容,贫道有些好奇。”

车夫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既有回想往事的辛酸,又有对当下的庆幸。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在空中虚虚地甩了个响儿,却没舍得落在牛身上,叹了口气道:

“唉,道长您是有所不知啊!这要是搁在去年,那个姓陶的刺史……呸!陶雅那狗官还在的时候,别说俺老娘病了,就算家里所有人都好好的,那也是天天愁得睡不着觉!”

他提起“陶雅”这个名字时,像是想起了什么深仇大恨,牙缝里都像是迸出火星子,往路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那时候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苛捐杂税的名目,多得能写满一整张纸!什么人头税、过路税、窗户税,连家里养只下蛋的老母鸡,都他娘的要上税,叫什么‘鸡屁股税’!”

“衙门里的那些胥吏,一个个比山里的狼还狠,每次下乡来,就跟催命的阎王一样,不塞给他们好处,他们就有一万种法子给你使绊子!今天说你家地界量错了,明天说你家房子占了官道,不把你家底榨干净不算完!”

说到这里,车夫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愤恨:“那时候,要是俺老娘病倒,咱这家啊,就真的塌了!除了卖儿卖女,没第二条活路可选!”

“俺隔壁村的王老三,就是因为他爹病了,没钱交税,被胥吏活活打断了腿,最后只能把刚满十岁的闺女卖给了城里的大户人家当丫鬟,造孽啊!”

讲到这,车夫原本因生活重压而有些佝偻的腰背,竟不自觉地挺直了许多,声音也一下子洪亮了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泛着光。

“可如今,不一样了!道长,咱们歙州的天,晴了!”

“如今刘刺史来了,这日子,才叫人过的日子!”

车夫的语气里充满了崇敬与感激,仿佛在诉说一位在世神明的事迹。

“刘刺史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税,全都给废了!一张告示贴出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从今往后,咱老百姓,就只交一样田税,多的一文钱都不要!这下子,咱心里都有底了,知道自己忙活一年能剩下多少,干活都有劲了!”

“还有那些衙门里的狗东西!”

车夫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大仇得报的无尽快意:“刘刺史在府衙门口设了个什么‘监察司’,还挂了一面大鼓,叫‘鸣冤鼓’!说是不管是谁,只要有冤屈,都能去敲!”

“前阵子,我们村以前那个最横的胥吏,仗着自己是陶雅那会儿的老人,还想跟以前一样乱摊派徭役,结果被村里的后生给告了!”

“您猜怎么着?不出三天,监察司就来人把他给抓了,证据确凿,枷了枷锁,在我们十里八乡游街示众!”

“嘿,那场面,别提多解气了!”

“老百姓们跟在后面,把烂菜叶子、臭鸡蛋全往他身上扔!从那以后,再也没哪个衙门里的人敢跟我们耍横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了指脚下平整坚实的官道,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道长,您看咱们脚下这路,就是刺史府带着咱们修的!不是白干活,是正儿八经的招工,管两顿饭,都是实打实的麦饭,干一天活还给三十文钱哩!”

“这在以前,哪有这种好事?以前服徭役,那是往死里折腾人,还得自负口粮,现在啊,大伙儿都是抢着报名来干活。”

“以前这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牛车都能陷进去半个轮子。现在多平整!”

“听说啊,刘刺史还要在新安江上修个大水坝,以后咱这地界,就再也不怕发大水淹田了!”

“而且现在城里新开了好几家‘惠民药铺’,也是刘刺史办的,里面的药材,价比城里其他药铺便宜三成不止,还专门从外地请了好几个有名的大夫坐诊,看病也便宜。”

“所以啊,俺现在虽然也担心,但心里不慌。凭俺这几个月修路攒下的工钱,再加上卖了这车山货,足够给俺娘好好看病抓药了。这日子啊,有盼头了!”

“对了?还有一事!”

车夫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宝贝,特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对道士说道。

“刘刺史还在各县办了‘义学’,说是七岁以上的娃,无论穷富,都能去读书认字。不收束脩,就只收一点点书本纸墨的成本钱。俺家那臭小子,今年八岁,现在每天都背着他娘给缝的小布包,摇头晃脑地去上学,回来还拽着俺,教俺认家里的油盐酱醋几个字呢!”

“嘿嘿,这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俺们这些泥腿子,祖祖辈辈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哪敢想后辈还能有读书识字的一天。要不说老刘家怎么能一直坐天下呢,厚道啊,起码把咱们当人看。”

道士闻言,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废苛捐、设监察、修基建、办义学、开惠民药铺……

他轻声道:“原来如此,刘刺史确是一位仁德之主。”

车夫像是找到了知音,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拍胸脯,嗓门更大了几分,仿佛在说自家亲戚的事情一样,充满了骄傲。

“可不是嘛,道长,不瞒您说,我们这歙州的老百姓,现在私下里都说,刘刺史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特意来搭救我们这些苦哈哈的!”

道士听着车夫这些发自肺腑的朴实话语,目光扫过官道两旁,那些刚刚修葺一新、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埂与水渠。

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光彩。

他这一路行来,所听所闻,皆是印证。

这歙州,俨然已是一片与众不同的新天地。

牛车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前方路边的山林里,忽然骚动起来。

紧接着,竟走出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扶老携幼,拖家带口,人数足有数百。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仿佛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

然而,当他们汇入平整的官道,看到道旁那些精神饱满的修路民夫时,麻木的眼中,却又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丝丝的憧憬与希冀。

他们默默地跟在牛车后面,朝着郡城的方向艰难跋涉。

道士心中好奇,便向车夫发问。

车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朝那些人友善地笑了笑。

“嗨,山里的逃户呗。”

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前些年,被官府和那些豪强大户逼得活不下去了,交不起租子和税,只能拖家带口地躲进深山老林里,靠打猎挖野菜过活,跟野兽抢食。那日子,苦啊,十个人进去,能活下来三五个就不错了。”

“如今刘刺史下了明令,广招流民,不问过往。只要肯从山里出来,以前欠的税、犯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刺史府还在城外专门设了几个大的安置点,只要去了,就先发一身干净衣裳,每天还能领两顿热粥。”

“等登记好户籍,就分田地、分农具、分种子。分下去的田地,头两年还免税。所以啊,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山里人成群结队地出来投奔。俺听说,不光是咱们歙州山里的,连隔壁宣州、饶州那边,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咱们这边跑呢!”

道士看着那些汇入官道的人流,他们就像一条条细微的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汇入名为“歙州”的这片湖泊。

临近黄昏时分,雄伟的歙县郡城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高大的城墙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安稳之感。

城门口人流如织,进进出出,却不见拥堵与混乱,反而井然有序地排成了几列长队。

道士下了牛车,郑重地向车夫道谢,并从怀中取出一枚自己开过光的护身符,赠予车夫。

车夫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他如获至宝,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道士连连作揖,千恩万谢地将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这才赶着牛车,汇入了进城的队伍。

道士则走到了另一条队伍的末尾。

城门口,几名身着崭新皂衣的吏员正在按例查验路引。

他们的身姿站得笔管条直,查验时一丝不苟,态度不卑不亢,既没有寻常衙役的刁难与蛮横,也没有刻意的讨好与献媚。

随着队伍渐渐移动,道士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件,只说是受天台山故人杜光庭道长所托,前来拜访刘刺史。

当他们听闻道士是刺史的贵客时,脸上没有丝毫谄媚之色,只是更加恭谨地行了一礼,便立刻分出一人,准备专程引路。

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纪律性,道士只在一些记载盛唐时期禁军风貌的道门典籍里看到过,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刘刺史,评价又高了几分。

小吏带着道士朝着府衙方向而去,一路上的百姓看到吏员领路,也都会主动避让,眼神中并无畏惧,只有尊敬。

入城之后,道士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中的景象。

城内的主街宽阔而整洁,黄土夯实的路面平坦整洁,与其他县郡完全不同。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酒旗在晚风中招展。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声音清脆有力,不似寻常打造农具,反而像是在锻造兵器。

馒头铺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带着浓郁的清香,飘出老远,引得路人不住地吞咽口水。

甚至还有一个说书先生,在街角的小茶棚里,被一大群闲暇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不知哪朝哪代的英雄故事,引来阵阵喝彩。

往来的百姓,虽大多衣着朴素,补丁摞着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安稳平和的神采。

他甚至看到了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在街边追逐嬉戏,口中喊着“冲啊!活捉陶雅!”,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在这人命不如狗的乱世之中,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声,比金子还要珍贵。

这是一座真正“活”着的城。

道士心中那片冰封已久的湖面,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

到了府衙,那引路的吏员让他稍待,便匆匆入内通报。

不多时,一身绯色常服的刘靖,亲自从公舍内迎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道士面前,拱手一礼,声音沉稳有力:“可是青阳先生?刘靖有失远迎,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道士稽首还礼:“贫道青阳,见过刘刺史。”

公舍之内,陈设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刘靖没有让下人伺候,而是亲自取来茶具,就在道士面前,为他煎起了茶。

他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烤茶、碾茶、烧水、投香,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