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风卷着草木的清香,掠过歙宣交界的群山,将连绵的山峦染成一片深沉的黛色。
一条黄土官道在山坳间蜿蜒,被南来北往的车马碾出两条深刻的辙印,尘土在蹄声中扬起,又在风中无奈地落下。
道上,正有一幕怪诞的景象缓缓移动。
一头皮毛油亮的老青牛,迈动四蹄,走得不疾不徐。
牛背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士倒骑在牛背上,一身浆洗到泛白的灰布道袍随风轻摆,他双眼似闭非闭,神游天外,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肩头扛着一根磨得包了浆的紫竹长杆,杆头用红绳吊着一束颤巍巍的鲜嫩青草,不偏不倚,正好悬在老牛的嘴前一尺处,引得它目不斜视,步履稳健。
与这份出尘仙气格格不入的,是旁边那匹神骏非凡的灵州马。
马上的男子年约四旬,一袭月白锦袍,腰悬鲨皮鞘的宝石长剑,本该是儒雅出尘的模样,鬓边却插着一朵俗艳至极的大红牡丹。
他面容俊朗,嘴角却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像极了刚从哪家青楼喝完花酒出来的富家公子哥。
“我说老神棍,你这牛怕不是从地里刚爬出来的吧?再这么晃悠下去,等咱们进了歙州城,刘刺史的胡子都该白了。”
锦衣男子勒着马,满脸不耐。
牛背上的老道士眼皮都懒得掀,声音飘忽得像是从云里传来:“急则生变,缓则生趣。你若嫌慢,贫道的青草也可以分你一根,让你跑快些。”
“呵!”
锦衣男子轻笑一声,语气嘲弄道:“在钟南山隐居多年,本以为你早已坐化,没成想非但没死,嘴倒是愈发利索了,说好咱俩轮流拾掇伙食,这半道上,哪顿饭不是小爷我伺候你的?我看你呀,道心不坚,还是莫要修了。”
老道士这才悠悠睁眼,浑浊的眸子似乎能看透人心:“能者多劳,天道自然。谁让你那手烤兔子的绝活,连天上的神仙闻了都得流哈喇子。”
一记马屁拍得锦衣男子正舒坦,还想再说些什么,那头一直匀速前行的老青牛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任凭头顶的青草如何诱惑,四蹄却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嗯?”
几乎是同一瞬间,道路两旁的枯草丛中,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悉索”声。
“哗啦啦——”
十几个形容枯槁的身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如同一群被饿疯了的野狗,将一人一马一牛死死围住。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眼神麻木得看不到一丝活气。
为首的汉子身形如同一截铁塔,只是被饥饿抽走了内里的血肉,显得有些单薄,手里那柄横刀的刀刃上布满了米粒大小的豁口,铁锈几乎布满了整个刀身。
他身后的人,武器更是寒酸。
几把砍柴刀、一柄钉耙,甚至还有人将竹竿削尖了,就算是长矛了。
这阵仗,与其说是山匪拦路,不如说是一群饿殍在做最后的挣扎。
面对这等变故,马上的锦衣男子和牛背上的老道士,却连表情都未曾变过。
锦衣男子兴致盎然地环顾一圈,嘴角那丝讥诮更浓了:“哟,来者不善啊。”
骑牛的老道士依旧半梦半醒,声音淡漠:“你我,才是来者。”
匪首被两人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弄得一愣,但腹中的饥火让他把心一横,横刀前指,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耶耶不想废话!留下青牛、马儿,还有身上的钱财,速速滚蛋,否则性命难保!”
“大兄,还有衣裳呢!”
一个瘦得像猴崽子似的少年匪寇,凑到头领身边,压低了声音,一双眼睛却放着绿光,死死盯着锦衣男子身上的绸袍和那双鹿皮云纹靴。
“那料子滑溜,摸着肯定舒服,俺……俺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哩!”
匪首闻言,回身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你他娘的还有没有人性!咱们是活不下去了才干这营生,也得讲点绿林道义!劫财可以,岂能扒人衣裳让人光屁股走?传出去,咱们黑风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少年捂着火辣辣的脸,委屈地嘟囔:“俺就是瞅着好看,想……想穿一回儿……”
匪首见他那可怜相,心也软了,叹了口气:“好看也不能做绝了,总得给人留些体面,这是规矩。”
说罢,他又转向二人,不耐烦地吼道,“快些,别磨蹭!耶耶们还得赶下一场!”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道士,此刻终于将双眼完全睁开。
那双看似昏聩的老眼里,仿佛藏着星辰流转。
他没看那柄破刀,而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匪首的面相,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位壮士,你天仓塌陷,地库倾削,本是少年孤苦之相。”
匪首一愣,随即嗤笑一声:“废话!这年头谁他娘的不苦?你要是没点新鲜的,就赶紧滚蛋!”
老道士不以为忤,继续道:“然你眉分八彩,目如点漆,又主心存善念,本不该是啸聚山林之人。”
他话音一顿,带着几分悲悯:“只是,你山根已断,年寿有陷,印堂之间黑气成团,此乃大凶之兆啊。贫道观你气数,今日必有一场血光之灾。”
“不过……”
老道士话锋一转,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你命宫之中,尚存一线紫气。若能遇贵人相助,或可化险为夷。日后不说封侯拜相,至少也能衣食无忧,得个善终。”
这一番神神叨叨的言语,把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匪寇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那匪首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放你娘的罗圈屁!老子只信手里的刀,不信天上的命!老子要是信命,一家老小早他娘的饿死在家里了!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嗖——”
他话音未落,一道凄厉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空气!
一根通体乌黑的箭矢,仿佛凭空出现在匪首的眼前,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分毫不差地钉中了他束发的木簪!
“啪嚓!”
木簪应声而碎,匪首满头乱发“轰”地散开,披头散发,狼狈如鬼。
而那根箭矢余势未消,“咄”的一声,死死钉进了他身后数步远的一棵大树上,箭羽兀自“嗡嗡”作响,仿佛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死寂。
那支箭矢的嗡鸣声,仿佛成了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先前嚷着要扒锦衣男子衣服的那个少年,更是吓傻了。
他手中的削尖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匪首身后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腿却软得像面条,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众人循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一直笑吟吟的锦衣男子,不知何时手中已多了一张古朴的黑色硬弓。
这硬弓少说一石,足见此人臂力惊人
他正慢条斯理地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那从容的姿态,仿佛不是在面对劫匪,而是在自家后院里侍弄花草。
匪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后脑,脸上血色褪尽。
他清楚地知道,刚才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或者那箭偏上那么一寸,自己的脑袋此刻就已经是个烂西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