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纳加吉瓦纳昂部落的湖滨高地已被厚厚的冬雪覆裹,仿佛披上一层沉默而洁白的铠甲。吉奇加米湖的冰面宛如一面蓝灰色的巨镜,反射着低垂天光,风从湖心呼啸而来,卷起漫天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如无数白色精灵低语冬日的秘密。
兽栏内,野牛群已逐渐适应了被圈养的生活。它们低头咀嚼干草,喷出的热汽将栏杆上的霜花化成水珠,滴落在混着泥土、草屑与粪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真实的响动。那蹄声低沉厚重,如同一段正在发酵的未来,酝酿着未知的变革。
营地四周的威格瓦姆帐篷外,袅袅炊烟升起,裹挟着熏牛肉和野米粥的香气在寒风中弥散。香气令人安慰,但也透着一种紧迫感——食物虽然比往年多了一些,但严寒的试炼尚未过去。族人们忙着加固帐幕,用兽皮、桦树皮和干草缝补破口;孩子们光着脚在雪地间奔跑,拾起散落的木屑或牛粪当做“祖灵的馈赠”,嘴里念念有词,像在玩一场祭礼般的游戏。而在营地一角,第一辆简陋的木轮车已经开始使用——它被几名青年推着,在雪地上运送干草与鱼干,沉重的车轮碾过霜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惊动了整个部落。围观的族人交头接耳,发出由衷的惊叹:“它像活的,会自己滚!”有人甚至跪下抚摸轮子,像在触碰某种神的赐物。
李漓站在这一切中央,身为部落的新酋长,已无从逃避责任。他与比达班并肩巡视营地,亲自指挥草料与燃料的分配,夜以继日地协调各项事务。即便如此,他仍习惯在深夜独自走向湖边,眺望冰封的湖面——那广阔而沉静的镜面仿佛能映出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他回忆起那神秘的力量对他喉舌的压制,也回忆起阿涅赛那句改变一切的提议:“哪怕让人拉,也要造出车来。”
如今,车已造出,兽栏也已立起,木材、干草、储肉、渔网……这些前所未有的事物正在悄悄改变部落的生活。但铁器的匮乏,却仍如一根锈刺深深扎在他心头。那些铁斧、短刃已近报废,而新生的火种,却正需要更多利刃来守护。要真正立足于这片大陆,李漓知道——必须走出下一步,炼出属于自己的第一块铁。
这半个月来,李漓的脑海中反复勾勒出熔炼的蓝图:一个小型的土制高炉,足以用木炭与黄铁矿砂炼出粗铁。他无数次在心中描绘其结构与原理,仿佛记忆中某段古老的技艺在缓缓苏醒。然而每当他试图开口解释,或动手比划,那股神秘的力量便如铁链缠喉,将他的话语生生扼住,连手指都仿佛麻木。
幸而,阿涅赛那句不经意的车辆提议,仿佛打破了封锁的结界,让李漓意识到——也许,他可以通过他人之手,将那些被压抑的构想一点点实现。于是他悄悄在兽皮纸上绘出高炉的草图:一个圆锥形的土堆,底部掏空成炉膛,侧面留出风口,用粘土和碎石加固,顶端敞口,便于投放矿砂与木炭。图稿虽简陋,却处处透露实用精神,勾勒出他脑海中那模糊却执念不减的古代炼铁术——以风箱鼓风,以木炭助燃,使黄铁矿在高温中释放出沉睡的铁魂。
终于,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李漓将那张图纸交给了赫利。赫利掀开斗篷,只剩鹿皮裹身,寒风中卷起她一头赤红乱发。她接过图纸,挑眉望了李漓一眼,嘴角微翘,脸颊在冬阳下泛着红润,眼中既有一丝好奇,也带着一贯的倦怠与嘲讽:“高炉?听起来倒像我们乞里齐亚那些破旧陶窑的亲戚。”
“莱奥,你这个疯子,真打算长期留在这里了吗?”赫利摇了摇头,叹气似地咧嘴一笑:“好吧,我的酋长大人。既然你画了,那我就照着干试试看。反正闲着也是发霉,总比坐在火堆边回忆那些倒塌的城堡强。”
赫利卷起图纸,朝几名奥吉布瓦壮汉和诺斯水手大声招呼:“走吧,伙计们!今天玩泥巴建窑!记住,别偷懒——这窑一建好,你们就能拿新斧头砍树,不用再依赖那些破石头啦!”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赫利走在最前,步伐如风,腰间长剑随身晃荡,发出清脆金属声。身后是一群肩扛兽皮袋、手持石铲的族人,笑骂中却满是干劲。搭建地点选在湖边一处空旷的土坡,远离营地,靠近水源,便于取土、控温、熄火。晨雾尚浓,湖风拂面,带着湿土的气息与一丝淡淡鱼腥,仿佛天地都在酝酿某种转变。
赫利摊开图纸,一手叉腰,一手指点:“就这儿!挖炉底——直径两米,深一米,像个倒扣的大碗。风口留这边,用竹管通气。”她一边指挥,一边撸起袖子亲自上手,双手很快就沾满了黑褐色的泥浆。
壮汉们用石铲与铁锹刨开冻土,挖土时“咕叽咕叽”作响,湿重的泥块堆成几座小山。赫利与族人把泥土拌水,反复踩揉搅拌,泥浆在手心滑动,发出“啪啪”的响声。族人们动作生疏,泥浆糊了满脸满身,一个年轻猎手笑骂道:“比扫牛粪还脏!”
赫利瞪他一眼,火气腾地上来了:“少废话!在乞里齐亚,我们建城堡也得亲手上泥!怕脏你就回去躲雪窝里喝冷风去!”
这句话说得族人又尴尬又佩服。赫利那带着异域口音的“乞里齐亚”三个字,总透出一种古老而遥远的威仪。
建炉耗时三日。第三天下午,太阳西沉之际,那座圆锥形的土炉终于初具规模。它两米高,表面抹得光滑如陶,底部宽敞稳固,顶端开口如喉咙吐息。
赫利甩开手里的兽皮抹布,擦去泥浆,望着这座“泥巨人”,咧嘴笑道:“成啦!长得虽不俊,比我家那破城堡塔楼还牢实。”
族人围上来,纷纷伸手触摸炉壁,那冰凉而坚韧的触感让人肃然起敬。有位妇人低声祈祷:“愿祖灵保佑,让它别裂。”
赫利不再多言,开始试火。她将木炭堆入炉膛,又装上用兽皮与木框拼制而成的简易风箱,拉动时发出“呼呼”的风声。火焰随风跳跃,舔上炉壁,烟雾自炉口腾升,如一条灰龙盘绕而起。
她站在火边,满脸灰土,眯眼望着那腾腾热气:“我的莱奥酋长,这窑能炼铁了。下一炉,我要先铸一把新剑,让我想起乞里齐亚的铁匠铺。”
李漓默默走来,点了点头,语气平稳却含赞许:“干得漂亮,赫利。这是我们的第一炉铁。”
夕阳洒在炉壁上,映出金红光芒,仿佛远古之火在重燃。赫利站在一旁,灰头土脸,眼神却明亮如刀锋。
与此同时,奥吉布瓦人的采矿队早已不再搜集天然铜,而是改为寻找黄铁矿砂。比达班早早调整了队伍的目标。过去,他们在湖滨的岩层中拾取蓝绿相间的铜片,用来打造鱼钩、耳饰,那些闪光的铜屑被视为祖灵之赐;而今,在李漓的描述下,他们转向了更具潜力的金色碎砂。
黄铁矿砂,如金屑般藏于岩缝与冲积层中,带着刺鼻的硫味,手感沉重冰凉,是火焰中能提炼出铁的宝藏。采矿队由十余名猎手与妇女组成,背负兽皮筐,手持石铲与骨镐,乘着独木舟渡湖而行。他们驶向南方丘陵的延伸地带——那儿岩坡裸露,层层矿层在河水冲刷下显露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硫磺的气息,岩坡布满碎石和苔藓,踩上去“嘎吱”作响。
抵达吉奇加米湖对岸,众人分头行动。领头的猎手跪地扒开岩层,用骨镐敲击石面,发出“叮叮”脆响,每一下都伴随着希望与期待。黄铁矿砂如散落的星辰,从岩缝间缓缓露出光芒。一位妇女抓起一把,金光在指缝间滑落,她轻呼一声:“真重!”那是铁的分量。
众人动作娴熟,石铲翻飞,筛出泥沙,挑选出沉甸甸的矿粒。兽皮筐逐渐胀满,负重之下“吱呀”作响。汗珠顺着妇女们的额头滚落,她们脸上的图腾在阳光中微微颤动,低声念着:“酋长说,这砂能炼铁。愿祖灵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