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野牛忽然有一头抬起头,鼻翼微张,似有所觉。但风仍从北面吹来,将猎人的气息压死在地面,未曾泄露分毫。狩猎,就在呼吸之间。
围捕,悄然开始。队伍如幽影般缓缓推进,渐渐收拢成一轮巨大的半月,围住了整片草地。他们距离野牛群已不足百步。野牛们起初毫无察觉,依旧低头啃食着冻硬的草根,尾巴缓缓甩动,驱赶着嗡嗡盘旋的苍蝇。偶尔有一两头发出低沉的哞叫,如大地深处翻滚的雷声。
就在这片刻宁静中,一头警觉的母牛陡然竖起了耳朵,鼻孔急促翕张,嗅到了空气中一缕微弱的汗味与金属气息。它高声发出一声尖锐的警告叫——刹那间,整个牛群躁动了。公牛们昂首怒吼,鼻孔喷吐白汽,四蹄刨地,尘土飞扬如雾。它们结成松散却迅猛的冲锋姿态,像一股蓄势待发的洪流,向包围圈的一隅猛然推进!
“嗷啊啊啊——!”格雷蒂尔猛然大吼,双手高举铁斧,狠狠劈砸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铁斧撞石,迸出一束炫目的火花,同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巨响,宛如雷霆乍响,震动原野。那突如其来的响动仿佛天地间的战鼓,在一瞬间击穿了野牛群的神经。最前方的领头公牛猛地一颤,鼻孔喷出一道白雾,前蹄一歪,失了重心,猛然转向,沉重的身躯擦着风势横移,引得身后牛群一阵骚动。
伊努克静若猎豹,骤然出手。她手中的几把火把依次如闪电般破空而出,“咚”地一声丢在牛群前方的地上点燃了那里的干草,火势迅速顺着风向蔓延,犹如一道无形的壁垒,硬生生拦住了退路。几头受惊的小牛顿时回奔,蹄声杂乱,撞得牛群一阵纷乱。
托戈拉身影一闪,如黑豹掠出。她从背后拿起一根尾部燃烧着火焰的标枪,借助奔势,双手用力一掷,标枪拖曳着火光如流星划破长空,精准落在牛群前方一头公牛的蹄边。泥土飞溅,矛杆颤抖,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头公牛瞥见火焰,本能地惊慌后退,却猛地撞上后方的同伴,引发连锁冲撞。
托戈拉毫不停歇,接过身后一名奥吉布瓦人战士递来的第二支尾部燃烧着的标枪,猛然再掷。托戈拉的动作迅猛有力,火焰划空而过,照亮了她棕红色的面颊。她低吼道:“转头,大兽!转头!”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非洲草原上的节奏与怒意,如雌狮咆哮,震慑牛群心魄。
就在这一刻,埋伏的奥吉布瓦战士们从草丛中跃出,铁矛和铁斧挥舞,喉间爆出撕裂寒风的嚎叫。那原始的怒吼在空旷的原野上滚滚回荡,如雷鸣穿林,震得野牛们更加惊惶。
牛群慌乱了,前冲后挤,乱蹄踏雪,蹄声如战鼓齐鸣。尘土飞扬,草地宛如战场,一时间天地都被这原始的力量搅动得混沌不清。
李漓见时机已到,沉声低喝:“全体点燃火把,赶它们入围栏!”
预设的围栏就设在草地尽头的天然峡谷中,那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洼地,被粗壮的原木和嵌入巨石围起,构筑成一个高约三米的陷圈。入口宽阔却易于封闭,四周布满尖利木桩和藏在落叶下的兽筋网,是部落猎手们连夜搭建的成果,专为此刻而生。
早已待命的火种手迅速行动起来。火把由松脂、兽脂与鹿毛裹缠,一经点燃,便爆出“噼啪”脆响,火光在风中翻腾如狂蛇。乌卢卢第一个冲出,她兴奋地高喊:“去吧,大笨牛!”手中火把挥舞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炽热的弧线,仿佛她本身也成了火焰的精灵。
诺斯人紧随其后,格雷蒂尔和托戈拉一左一右,点燃预先铺设的干草火线。火焰沿着草纹疯长,火墙随风怒吼,热浪滚滚而起,仿佛天地在这一刻都被唤醒。熊熊烈焰在牛群两侧迸发,将野牛的退路彻底封死。
牛群轰然大乱!它们惊恐万状地嘶吼着,巨大的蹄子疯狂践踏泥地,扬起尘雾如风暴。火光映在它们的眼中,那一双双血红的瞳孔仿佛炼狱之兽。领头的公牛怒吼一声,猛然向峡谷方向冲刺,肩背如岩,高角如斧,其余野牛紧随其后,如同一股滚滚黑潮,踏碎草原、践裂冰霜!几头落单的小牛欲往侧方逃逸,却被凯阿瑟的箭矢逼回正路。羽箭贴着它们的耳缘飞过,划破空气,吓得它们跳跃回群。
比达班立在中央高地,挥舞骨矛如旗,指挥战士引导方向,嗓音如鹫鸣:“向栏里赶——不要留一头!”
火墙逼近,烟雾遮天,野牛们在恐惧与本能驱使下奔腾如潮。那是一股能撼动山岭的洪流,奔腾之间,大地都在颤动。最终,在烈焰、箭雨与呼号三重夹击下,整群野牛——除了两三头在混乱中逃脱——尽数被驱赶入陷栏。
“火把举起来,封住入口!”李漓喝令。
守在谷口的奥吉布瓦战士们立刻拉起预设的兽筋绳索,合力举起横栅,再推下两块巨石卡住关口。栏中,野牛惊惶咆哮,几头公牛猛力撞击木墙,发出“砰砰”巨响,如战鼓擂地,声震山谷。但那一圈用铁器加固过的树干纹丝不动,仅微微颤动,如一座原始堡垒。守卫们挥舞火把,将最后几头想逃逸的牛逼退回栏内,火光映在他们满是泥灰与汗渍的脸上,大功告成!
乌卢卢一头扑倒在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声音又尖又响:“成啦成啦!你们看到那头大公牛没有?差点撞我,吓死我了!”
“刚才都没看到你人在哪儿!”蓓赫纳兹笑着冲她喊。
“我也没看见你!”乌卢卢立刻回怼,语气像只炸毛的小狐狸。
“得了吧,你俩刚才一个躲在烟里,一个跑得比牛还快!”赫利插嘴道,语调里全是幸灾乐祸。
托戈拉站在一旁,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只是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目光却在余光中悄然扫过牛栏与林影,仍旧警觉未松。
格雷蒂尔扛着铁斧哈哈大笑:“这招真管用!今晚有牛排,明早熬牛骨汤!”
伊努克默默走来,拍拍乌卢卢的肩,嘴角罕见地扬起一抹笑:“你还真行。”随即她转向李漓,“漓,这些牛怎么分?”
李漓擦了擦额头的汗,望向栏中躁动不安的牛群,语气平稳而坚定:“大家是一伙的,图勒人、奥吉布瓦人、诺斯人,都是纳加吉瓦纳昂的一部分。自然是公平分配。”
此刻,他的内心却沉静如初雪覆盖的湖面。他明白,这不仅是一场胜利的围猎,也不仅是一次跨文化团队的协作,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命运。越冬、生存,乃至部落未来的雏形,就在这满栏的野牛与每一颗并肩作战的心之间生根发芽。
比达班悄悄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掌,带着血迹、火灰与汗水,被她温柔包裹。那一刻,胜利的热度终于渗透骨髓,驱散了寒风,也抚平了他心底残余的焦虑。
“后来……怎么办……牛……吃不完。”她抬头问道,汉语说得蹩脚,却异常认真,“屠杀……全部……牛,地灵会生气,要倒霉!”
李漓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倔强的认真:“把性子暴的先宰了吃,今晚就处理掉那头领头的公牛。肉吃不完,就切成块埋进雪窖里冻着。性子温和的牛都留下,咱们派人去割草、储草,试试看……能不能把它们养过这个冬天。”
比达班歪着脑袋看着他,眼神里浮现出一种天真的困惑,像是在看一个认真胡说八道的疯子。在她的文化中,牛是狩猎的对象,从来不是可以圈养的“同伴”或“财产”——或者更确切地说,比达班根本不理解“牲畜”这个概念。
就在比达班还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时,凯阿瑟走了过来,低声与她咕噜咕噜交谈了一阵。两人对话时,比达班眉头紧锁,时而抿唇思索,时而望向牛栏,又望向李漓那张疲惫却满是期待的脸。终于,比达班轻轻点了点头,转向李漓,用她那还不太熟练但吐字坚定的汉语说道:“还是……不懂……但——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