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黄山深处,火药工坊。
这里,已是歙州防卫最森严的禁区。
刘靖身着常服,在他身旁,跟着一个身穿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的小姑娘。
她梳着一个利落的道童发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异常,正是这火药工坊的总管,妙夙。
“无量天尊!刺史,成了!”
妙夙快步走到一间独立的库房前,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献宝似的兴奋。
“小道按您赐下的丹方,总算是将这‘天雷子’炼制出来了!”
库房内,整齐地码放着数十只黑色的陶罐。
“这东西的威力,比之先前刺史在丹徒测试时,更为刚猛。”
妙夙拿起一个陶罐,递给刘靖,小脸上满是敬畏与震撼。
当初,在丹徒镇时,刘靖曾带她测试过火药的威力。
眼下,经过改良配方,以及加大了火药量后,威力更甚。
“贫道按您的图录,做了个引信,在后山试了一下。就这么一小罐,‘轰’的一声,声响真如九天神雷降世,激射而出的铁蒺藜轻易穿透皮甲,甚至深入树干之中。而铁甲薄弱处,也无法抵挡,被铁蒺藜贯穿。”
刘靖接过陶罐,入手微沉。
他摩挲着粗糙的陶罐表面,心中同样豪情激荡。
这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什么百战精锐,什么固若金汤,在跨时代的科技碾压面前,终将化为齑粉!
当然,黑火药终究是黑火药,在怎么改良,威力也不如后世的手榴弹,其爆炸催发的铁蒺藜,十步之内穿透皮甲与轻薄的铁甲没问题,可遇到重甲就没办法了。
这年头的重甲,里外共三层,除非是tnt,否则黑火药的爆速,不足以支撑铁蒺藜等破片穿透三层铁甲。
不过刘靖也已知足了,还要啥自行车?
刘靖沉声问道:“产量如何?”
妙夙那张灵动的小脸此刻却皱成了苦瓜,她捧着一本账簿,语气里满是沮丧:“产量很低,木炭好弄,山里遍地都是,可自行烧制。但这硝石和硫磺,却实在难寻。”
“尤其是硫磺,价比黄金,还极其稀少。”
“西域到中原的商道一断,硫磺根本运不进南方。如今工坊耗费如流水,这‘天雷子’,一天也就能产出三五罐。”
这个产量,连给敌人挠痒痒都不够。
刘靖对此早有预料,神色平静。
科技的跃迁,从来不是一张图纸就能搞定的,它需要一整套工业体系的支撑。
而他,现在就是要从无到有,搭建起这个体系的骨架。
他看向身后的书吏,正是那日面试胥吏时被他破格提拔为书吏的朱政和。
这胖少年虽出身富贵,但做事踏实,被刘靖有意识地带在身边培养。
“传我将令,命功曹司即刻派人,在歙州六县全境之内,给本官找!掘地三尺也要把硝石矿给找出来!”
“另外,张贴告示,发动百姓!”
“去老宅墙根、牲口棚底下、废弃茅厕旁,刮取那些陈年旧土!府衙按担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再于新安江畔,给本官建起百亩硝田,用古法煎硝!”
朱政和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刮墙土?
掏粪坑?
他自幼饱读诗书,虽学问平平,却也知道硝石乃是炼丹、制药、乃至夏日制冰的珍品!
向来出自深山矿洞,何时与这等污秽之物扯上了关系?
他只觉自己过往的认知,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刺史的想法,总是这般天马行空,匪夷所思。
然而,看着刘靖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他不敢有丝毫质疑,连忙躬身领命。
“小吏遵命,定将此事办妥!”
……
命令很快传遍了歙州六县。
一时间,整个歙州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狂热之中。
府衙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上面用最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写着。
凡刮取老宅墙角、厕所旁、猪圈牛棚底下的泥土,送至新安江畔指定地点,经检验合格,一担土可换十文钱!
十文钱!
足够买上两张刚出炉的胡饼,或者一小捧糙米了。
百姓们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府衙要收脏土!”
“什么脏土,那叫硝土!一担十文钱呢!”
“俺的娘嘞!俺家那几十年的老厕所,岂不是个金疙瘩?”
“走走走!赶紧回家挖去!晚了怕是连墙皮都让人刮没了!”
起初,还有许多人抱着将信疑的态度。
可当第一个扛着泥土去换钱的汉子,真的从官吏手中换到了十枚崭新的铜钱时,所有人都疯狂了。
整个歙州,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掘土运动”。
无数百姓扛着锄头,提着箩筐,冲向了自家的、邻家的,甚至是荒废已久的老宅院。
他们刨地三尺,刮取墙皮,将那些积年累月,被粪尿浸润得发黑发腻、气味冲鼻的陈年“肥土”视若珍宝。
这些土用来种庄稼都嫌太“烧”苗,寻常百姓避之不及,没想到今日竟成了能换钱的宝贝!
一时间,城里城外,但凡是有点年头的厕所、牲口棚,都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甚至有两家为了一个废弃茅坑的归属权,差点打破了头,最后还是被巡街的牙兵给拉开了。
新安江畔,一片原本荒芜的河滩地,被迅速清理出来。
数千名民夫在功曹司官吏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他们按照刘靖给出的图纸,用砖石和黏土砌成了一个个巨大无比的池子,池底铺着厚厚的稻草和细沙,一侧还留有出水口。
这便是“硝田”,严格来说,是淋卤池。
一担担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硝土被运送过来,堆积如山。
朱政和捂着鼻子,站在上风口,指挥着民夫们将硝土填入池中。
他看着眼前这壮观又荒诞的景象,心中依旧充满了不解。
这些混杂着人畜粪便、散发着恶臭的泥土,真的能炼出那雪白晶莹的硝石?
就在这时,刘靖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也来到了现场。
“不错,这股冲鼻的‘地气’很足,是上好的硝土。”
他拍了拍手,对一旁的朱政和道:“让人去收集草木灰,大量的草木灰。”
“草木灰?”
朱政和又是一愣。
“对。”
刘靖点头,这一次,他解释得更详细了一些,这既是说给朱政和听,也是说给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工匠和官吏听。
“此法,古已有之,名为淋卤煎硝。”
“硝土之中,含有一种‘土硝’,并非我等所需之物。而草木灰中,富含一种‘碱’。二者以水相融,便可置换,得我等所需之‘正硝’。”
“至于其中杂质,草木灰溶于水,可成碱液,能与部分杂质反应,使其沉淀。此为‘点卤’之法,与做豆腐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政和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土硝”、“正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古已有之”和“异曲同工之妙”这几个字却让他心头一震。
原来这不是刺史凭空臆想,而是有古法可依!
刺史博古通今,竟能从做豆腐这等小事中,悟出如此高深的道理!
圣人讲“格物致知”,可天下读书人,又有几人真正去“格物”了?
他们只是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将圣人的话语翻来覆去地咀嚼,却从未真正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想,这天地万物运转的道理。
做豆腐,谁人不知?
可谁又能从寻常的豆浆点卤中,联想到这化腐朽为神奇的煎硝之法?
这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
我等空读圣贤书,自诩风雅,却对身边之物视而不见,对天地之理一无所知,当真可笑,可叹!
朱政和一时间看向刘靖的眼神都变了。
能追随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做一个微末的书吏,此生亦无憾矣!
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办。
很快,大量的草木灰被运来,均匀地撒在硝土之上。
“注水!”
刘靖一声令下。
民夫们挑着一担担清澈的江水,缓缓倒入硝池之中。
水流渗透进硝土和草木灰,溶解着其中的可溶性盐类,然后慢慢地从池底的细沙稻草中过滤出来,汇聚成一股股浑浊的黄色液体,顺着出水口,流入一旁的收集池中。
这便是“淋卤”。
刺鼻的气味混合着草木灰的碱味,在空气中弥漫,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收集起来的卤水,被倒入一口口早已支好的大铁锅中。
“生火!熬煮!”
熊熊的烈火在锅底燃烧,锅内的卤水剧烈地翻滚着,冒着白色的蒸汽。
随着水分不断蒸发,卤水的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粘稠。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一口口翻滚的大锅。
朱政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当锅中的卤水熬到只剩下浅浅一层时,刘靖喝道:“停火!”
火焰熄灭,众人围了上去。
只见锅底,一层黄褐色的糊状物,正散发着最后的热气。
“这……这就是硝石?”
一个胆大的工匠忍不住问道。
朱政和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东西,和雪白的硝石,没有半点关系啊!
难道……刺史大人这次,真的错了?
就在众人疑惑、失望之际,刘靖却笑了。
他取来一个木盆,舀起一勺滚烫的糊状物,然后对身旁的亲卫道:“取井水来!”
一桶冰凉的井水被提了过来。
刘靖将那勺滚烫的糊状物,猛地倒入冰凉的井水中!
“刺啦——”
一声轻响,伴随着一缕白烟。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黄褐色的糊状物在接触到冷水的瞬间,竟迅速凝结、析出!
一点点,一缕缕,一片片……
无数雪白的晶体,凭空出现在水中,缓缓沉淀下去,在盆底铺了薄薄的一层!
它们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硝!是硝石!”
妙夙第一个尖叫起来,她冲上前,不顾盆里的水还带着余温,伸手捞起一把晶体,激动得满脸通红。
“无量天尊!真的是硝石,而且……而且纯度极高!”
所有人都惊呆了!
朱政和目瞪口呆地看着盆底那层洁白的晶体,又看了看远处那堆积如山的粪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点石成金,也不过如此吧!
百姓们更是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神仙!刺史是神仙下凡啊!”
“俺的娘!粪土真的能变成金贵的硝石!”
“刘青天!刘青天显灵啦!”
无数百姓自发地跪倒在地,朝着刘靖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这一刻,刘靖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已经超越了“青天大老爷”,化为了能变废为宝的在世神仙!
他们看向刘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刘靖迎着无数道狂热的目光,神情依旧平静。
民心,尽入他手。
等到刘靖等人回到府邸,他转身,目光落在了依旧兴奋不已的妙夙身上。
“硝石有了,可还缺一味主药。”
妙夙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垮了下来,苦着脸道:“大人说的是硫磺。商院那边虽在各地暗中高价收购,但送来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末,量少价高,成色还驳杂不纯。要凑足工坊所需,简直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