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太平县往西三十里。
官道如一条濒死的巨蛇,在连绵的丘陵间无力地盘踞着。
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空气闷热得像一笼蒸不透的馒头,黏腻的汗水粘着尘土,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糊出了一层泥壳。
浩浩荡荡的运粮部队,正像一条贪食的巨蟒,在这条官道上迟缓蠕动。
车轮滚滚,碾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押运民夫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与牛马不堪重负的喘息声,汇成一片沉闷、单调的交响。
此次杨渥调集近十万大军攻打江西,再加上随军的民夫、妓女、商贩、邮差,对外号称三十万之众。
如此庞大的人口,每日所消耗的粮草,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司户参军都头皮发麻、夜不能寐的天文数字。
更要命的是后勤的损耗。
扬州的一石粮食,绝无可能原封不动地运到前线。
这一路上,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跑冒滴漏,损耗至少在五成以上。
也就是说,一石粮食从后方运出,最终能抵达前线士兵口中的,最多只剩下五斗。
因此,这条连接着宣州与江西前线的粮道,便成了杨吴大军的生命线,日夜不休,输送着维系战争的血液。
只要前线战事一日不停,后方的粮道就得一刻不停地运转。
毕竟在眼下这乱世,一旦粮草供应不上,轻则士气低落,军心动摇;重则,便会立刻引发兵变。
这个时代的丘八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敢让他们饿着肚子去卖命,他们就敢扭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一般而言,在自家境内运送粮草,并不会派遣重兵护送。
一来,根本抽调不出这么多兵力。
二来,若是安排大军护送,那他娘的粮食还没运到前线,半路上就先被护送的军队给吃光了。
所以,这支绵延十数里的运粮队,除了每辆粮车上负责押送的一两名兵卒外,只在队伍的最前方和最后方,各安排了一支数百人的机动部队,负责开路和断后。
很快,负责开路的先头部队,便进入了一处两侧山势陡峭的狭长山谷。
“停!”
为首的都尉抬起手,队伍缓缓停下,扬起一片更大的烟尘。
他一挥手,数十名精干的斥候立刻像猿猴般,朝着山谷两侧的密林中钻了进去,仔细探查是否藏有埋伏。
山高林密,灌木丛生,连绵数里,想要一寸一寸地仔细搜查,根本不现实。
这些斥候也只能仗着经验,拣些可疑之处草草探看一番。
一名斥候骂骂咧咧地拨开身前的荆棘,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他径直走到一片半人高的茂密灌木前,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便解开腰带,撩起皮甲,对着那片灌木丛畅快淋漓地放起水来。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脚边,距离那股温热的尿液不足一尺的灌木丛深处,一双沉静得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动不动,身形与周遭的山石草木几乎融为一体。
斥候痛快地抖了抖身子,系好裤子,骂了一声“这鬼地方鸟都不拉屎”,便转身循着原路下山去了。
等到所有斥候都离开,山林重归寂静。
一名名身穿简陋皮甲的林霄军士兵,悄无声息地从各处灌木、草丛、土坑中钻了出来,动作轻盈,几乎听不到声响。
山谷口,杨吴斥候尽数下山,向都尉汇报。
“都尉,一切正常,未发现敌踪!”
“嗯。”
那都尉点了点头,并未怀疑。
这里是宣州腹地,谁敢在这里捋杨吴的虎须?
他大手一挥:“继续前进!”
先头部队再次开拔,后方那条由无数粮车组成的“长龙”,也开始缓缓地爬进这处狭长的山谷。
山谷一侧的密林高处,康博趴在一块巨石之后,冷静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他像一头极有耐心的猎豹,等待着最佳的扑杀时机。
一名校尉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难掩兴奋:“副指挥,可以动手了吗?”
康博摆了摆手,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急个甚?再等等。”
他指着下方那望不到头的车队,解释道:“杨吴的运粮队太长,绵延十余里。精兵都护在首尾。咱们现在动手,只能打掉他的先头部队,后面的粮车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咱们抢不了多少。”
“等他的中段队伍完全进入山谷。咱们先集中兵力,把他的腰给打断!趁他首尾的士兵晕头转向,前来驰援的时候,季指挥使再趁机杀出,把他的头和尾也一并端了!”
刘靖的命令是“就粮于敌”。
风、林二军此次轻装简行,每名士兵只携带了数日的干粮。
因此,袭扰破坏是一方面,抢夺粮食,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那如同长龙一般的运粮队伍,依旧没有看到尽头。
康博估算着距离,终于,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强弩,冰冷的弩头上弦,瞄准了下方官道上一名押运粮草的杨吴小旗。
他一招手,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
“动手!”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那名杨吴小旗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支弩箭便已经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血泡声。
“杀!”
喊杀声陡然从山谷两侧的山林中爆发!
上千名林霄军士兵,如山洪般从藏身之处决堤而出,朝着官道上那毫无防备的运粮队伍猛扑过去!
一瞬间,整个山谷乱成了一锅粥。
负责押运的民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粮车,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那些随车押运的杨吴兵卒,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从天而降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烧!”
射杀了上百名负隅顽抗的兵卒后,康博冷静地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一支支早已备好的火把被点燃,狠狠地扔向那些装满粮食的马车。
干燥的粮草遇上烈火,瞬间便燃烧起来。
很快,滚滚的黑烟夹杂着粮食烧焦的气味,冲天而起,在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山谷中段的混乱,立刻引起了首尾护送部队的注意。
“不好!有敌袭!”
“快!去中段支援!”
两支护送部队的将领毫不犹豫,立刻下令,率领着手下的士兵,火急火燎地朝着浓烟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
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在他们后方的山林之中,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起!
季仲手持一杆长槊,一马当先,率领着风字营的士兵,狠狠地杀向了几乎不设防的车队首尾!
“哈哈哈!弟兄们,刺史大人有令,就粮于敌!杨吴的粮草,就是咱们的军饷!”
粮食太多,他们根本搬不完。